“格勒大锥”这个词,据我的理解最接近原意的译名是“巫人岛”。它的面积大概有外特岛的三分之一,物产非常丰富。统治该岛的是某个部落的首领,这个部落的居民全都是巫人。他们只和本部落的人通婚,同辈中年龄最长的继任岛主或长官。岛主拥有一座富丽宏伟的宫殿,还有一座面积在三千英亩左右的花园,周围是二十英尺高的石头围墙。花园内又圈出几处空地,分别用以放牧、种庄稼和莳花弄草。
侍候长官及其家属的是一些有几分不同寻常的仆人。长官精通魔法,有本事随意召唤任何鬼魂,可指使他们二十四个小时,但时间再长就不行了,而三个月内,他也无法把前面已经召过的鬼魂再次召来,除非是碰到了非常特殊的情况。
我们到这岛上的时候大约是上午十一点。陪我前来的一位先生去拜见了长官,请求他接见一位特地前来拜访他的陌生人。他马上就答应了这一请求,于是我们三人就一起进了宫门。宫门两旁各站着一排卫士,武装和服装都十分奇特。他们的面容我看了不知怎的只觉得心惊肉跳,当时的恐怖简直难以形容。我们走过几间内殿,一路上两边也都站着同前面一样的卫士,这样一直来到大殿上。我们先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长官又问了几个一般性的问题,然后就让我们坐到他宝座下最低一层台阶旁的三个凳子上。他懂得巴尔尼巴比的语言,尽管那和他这座岛上的语言不同,他要我给他说说我旅行的一些情况。为了向我表明他并不拘礼,长官手指一动就让所有随从全都退了下去。我见此大吃一惊,因为转瞬之间,他们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我们猛地一下从梦中惊醒,梦里的情景全都消失了一样。我一时不能恢复常态,后来还是长官叫我放心,保证说我不会受到伤害,又见我那两个同伴若无其事(他们过去经常受到这种招待),我这才壮起胆子,简短地向他说了一下我几次历险的经历。不过我还是有几分踌躇不安,时不时地要回过头去朝我刚才见到鬼魂卫士的地方看。我有幸与长官一起进餐,一群新鬼送上肉来,并在桌边侍候。我觉得自己这时已经没有上午那么害怕了。我一直待到太阳落山,不过我低声下气地请求他原谅我不能接受他的邀请住在宫中。我和我的两个朋友当晚就住到了附近镇上的一个私人家里,那镇也就是这个小岛的首府。第二天早上,我们再去长官那儿拜访,而他倒也很愿意我们再去。
我们就这样在这岛上住了十天,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同长官在一起,晚上回自己的住处。我不久看到鬼魂也就习惯了,而三四次之后,我完全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如果说还有些害怕,则好奇心远远超过了恐惧。长官叫我随意召唤我想见到的任何一个鬼魂,无论数目多少,从世界之初直到当代,所有的鬼魂他都可以召得来,并且可以命令他们回答我认为合适的一切问题。条件只有一个,即我的问题必须限于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范围。有一点是靠得住的,那就是他们肯定会说真话,因为说谎这种才能在阴间派不上用场。
我十分感激长官对我这样开恩。我们进了一间内殿,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花园里的情景。因为我首先想看的是宏伟壮观的场面,希望看到阿尔贝拉战役后统率大军的亚历山大大帝。长官随即手指一动,我们站着的窗户底下即刻就出现了一个大战场。亚历山大被召进殿来,他的希腊话我听起来非常吃力,因为我对希腊语不是很懂。他以自己的名誉向我担保,说他不是被毒死的,而是饮酒过度发高烧死的。
接着我又见到了正在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汉尼拔。他告诉我,他的军营里一滴醋都没有了。
我又看到恺撒和庞培统率着各自的大军,正准备交战。我看到了在最后一次巨大胜利中的恺撒。我要求看一看罗马元老院在一间大厅里开会的情形,同时作为对照,也想看一看另一间大厅里稍后一点的某个朝代议会开会是个什么样子。结果前者看起来像是英雄和半神半人在聚会,后者却像是一伙小贩、扒手、拦路强盗和恶霸。
在我的请求下,长官做了一个手势让恺撒和布鲁脱斯一起向我们走来。一见到布鲁脱斯,我不觉肃然起敬,从他脸上的每一点表情,我都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他那至高无上的品德、坚定而大无畏的胸怀、最真诚的爱国心肠以及对于人类的热爱。我非常高兴看到这两个人已经能够互相理解。恺撒还坦率地向我承认,就是他一生最伟大的功绩,也远远赶不上布鲁脱斯因结果了他的一生而获得的光荣。我很荣幸地和布鲁脱斯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他告诉我,他和他的祖先优尼乌斯、苏格拉底、依帕米浓达斯、小伽图和托乌斯·莫尔爵士永远在一起,世上历朝历代都找不出第七个人够资格加入他们这个六人集团。
为了满足我要把古代世界各个历史时期都摆到我面前来的奢望,大量著名的人物都被召唤来了,如果一一加以叙述,读者会感到沉闷无味。我让自己的眼睛得到满足的,主要是看到了那些推翻了暴君和篡位者的人,和那些为被压迫、被侵害的民族争回自由的人。可是,我难以表达我心中获得的那种痛快,以让读者们读了也能得到同样的满足。
八
我很想见一见古代那些最著名的贤哲和学者,为此我特地安排了一天时间。我提出能不能叫荷马和亚里士多德领着所有评注过他们著作的人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些评注家太多了,有几百人不得不在院子和几间外殿里侍候。两位英雄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我不但能够从人群当中认出他们,而且他俩谁是谁也立即就辨清楚了。两人中,荷马长得高大而俊美,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走起路来身子算是挺得很直的了,他的双眼是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活泼而锐利的;亚里士多德的腰弯得厉害,拄着一根拐杖,他外貌清瘦,头发又稀又长,嗓音低沉。我很快就发现两人根本就不认识其余的人,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他们。有一位鬼魂,名字就不说了,悄悄地跟我讲,这些评注家在阴间总是在离两位作家最远的地方躲着,因为他们在把作家向后世介绍的时候,完全把作家的意思解释错了,故而羞愧难当。我将戴底摩斯和斯大修斯介绍给荷马,并劝他对他俩好一点。不过也许不值得对他们好,因为他很快就看出他们缺乏天才,无法了解一位诗人的精神。而当我把斯各特斯和拉牟斯介绍给亚里士多德时,一听我的介绍,他整个儿就不耐烦了,问他们说,这一伙当中是不是别的人也都是和他们一样的一些大笨蛋。
接着我又请长官把笛卡儿和伽森狄召来,我劝说他们把自己的思想体系解释给亚里士多德听。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坦率地承认在自然哲学方面他自己也犯了错误,因为他像所有的人一样,许多事情上不免臆测。他发现,竭力宣扬伊壁鸠鲁学说的伽桑狄,和笛卡儿的涡动说一样,都被驳倒了。他预言,当代学者那么热衷的万有引力学说也将遭到同样的命运。他说大自然新的体系不过是新的一时的风尚,每个时代都会发生变化,就是那些自以为能用数学的原理来证明这些体系的人,也只能在短期内走红,一旦有了定论,他们就再也不会流行了。
我又花了五天时间同许多其他古代的学者进行交谈,罗马早期的皇帝我大部分都见到了。我说动长官把伊里奥巴娄斯的厨师召来给我们做一桌筵席,但因材料不够,他们无法向我们显露他们的手艺。爱基西劳斯的一个农奴给我们做了一盆斯巴达式肉汤,但是我只喝了一调羹就喝不下去了。
带我来到这岛上的两位先生因为急于要去办理一些私事,三天之后就得回去,我就用这三天时间见了一些近代死去的人,他们都是过去两三百年中我国和欧洲其他一些国家里最显赫一时的人物。因为我一向对名门望族十分崇拜,就请求长官把二十来位国王连同他们的八九代祖宗一起召来,但是令人痛苦、出乎意料的是,我大失所望。在长长的皇族世系中,我见到的并非个个头戴皇冠。在一个家族里,我看到的是两名提琴师、三名衣冠楚楚的朝臣和一名意大利教长;在另一个家族中,我见到的则是一名理发匠、一名修道院主和两名红衣主教。因为我对戴皇冠的人太尊敬了,所以这么一个微妙的话题我不便再往下谈。不过至于公爵、侯爵、伯爵、子爵之流,我就不那么在乎了。某些家族之所以成为名门望族,是由于他们具有某些特征,而我能够从他们的祖上找到这些特征的来源。我承认,这倒使我快意无比。我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家的长下巴是从哪里来的;那一家为什么有两代总出恶棍,而接下去两代又尽是傻子;第三家人为什么恰恰都发疯;第四家人又偏偏全是骗子。怎会像坡里道尔·维吉尔在说到某家名门时所讲的那样“男子不强壮,女子不贞洁”;残暴、欺骗、懦弱怎么会像盾牌纹章那样,渐渐成了某些家族出名的特征;是谁首先给一个高贵的家族带来了梅毒,由此代代相传使子子孙孙都生上瘰疬毒瘤。我看到皇家世系中断原来是因为出了这么些仆人、用人、走卒、车夫、赌棍、琴师、戏子、军人和扒手,对以上种种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最令我恶心的是现代历史了。我仔细检查了一下一百年来君王宫廷里所有名气最大的人物,发现世界竟是被这么一帮娼妓一样的作家骗了!他们说懦夫立下了最伟大的战功,傻瓜提出了最聪明的意见,阿谀逢迎的人最真诚,叛国者具有古罗马人的美德,不信神的人最虔诚,鸡奸犯最贞洁,告密者说的都是真话。多少无辜的好人,由于大臣影响了腐败的法官,党派倾轧,而被杀戮、遭流放。多少恶棍升上了高位,受信任、享大权,有钱有势、作威作福?朝廷、枢密院和参议院里发生的大事和他们搞的活动,有多少可以同鸨母、妓女、皮条客和小丑的行为相媲美?世界上的伟大事业和革命事业的动机原来是这样的,他们取得成功也只不过靠了一些可鄙的偶然事件。我得知这样的真相,对于人类的智慧和正直是多么鄙夷!
在这里我还发现那些装模作样要写什么轶闻秘史的人原是多么诡诈而无知。多少国王都被他们用一杯毒药送进了坟墓?君王和首相在无人在场时的谈话他们会复述,驻外使节和国务大臣的思想和密室他们都能打开。不幸的是他们永远也没有弄对过。这里我还发现了许多震惊世界的大事背后的秘密原因:一名妓女怎么把持着后门的楼梯,后门的楼梯怎么把持着枢密院,枢密院又怎么把持了上议院。一位将军当着我的面承认,他打的一次胜仗纯粹是由于他胆小和指挥错误;一位海军大将说,因为没有正确的情报,他本打算率舰队投敌,谁知却打败了敌人。三位国王对我明言,他们在位期间从来就没有提拔过一个有功之人,除非是一时弄错,或者中了某个他们亲信的大臣的诡计;他们就是再世为王,也还会这么做的。他们提出了有力的理由来证明:如果不腐化,王位就保不住,因为道德灌输给人的那种积极、自信和刚强的性格,对办理公务永远是一种障碍。
我因为好奇,就特别问起他们,这么多人获取高官贵爵和巨大产业,用的到底是什么手段。我的提问只限于近代,不触及当代,因为我得保证做到,即使是外国人也不能得罪。当然,我这里所说的丝毫也不是针对我的祖国,这一点我想就不必向读者说明了吧。大量有关的人物都被召唤了来,我只稍稍一看,就发现景象真是一片狼藉,以致我每每想起,都不免心情严肃。伪证、欺压、唆使、欺诈、拉皮条等毛病还是他们提到的最可以原谅的手段,因为都还说得过去,我也就大大地原谅了他们。可是,有人承认,他们之所以伟大、之所以发财,是因为自己鸡奸和乱伦,有的则迫使自己的妻女去卖淫,有的是背叛祖国或者君王,有的是给人下毒,更有人为了消灭无辜,不惜滥用法律。地位高贵的人仪表堂堂,本该受到我们这些卑贱的人最崇高的敬意,然而我看到的这种种现象不免要使我减少对他们的崇敬。我这么做,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原谅。
我经常从书上谈到一些忠君爱国的伟大功绩,因此就想见见那些建立了功勋的人物。一打听我才知道,他们的名字都没有记载下来,少数的几个历史却又把他们写成了最卑鄙无耻的恶棍和卖国贼,其余的我压根儿就没有听到。这些人看上去全都神情沮丧,衣着寒酸。大多数人都跟我说,他们最后都穷困潦倒而死,剩下的则上了断头台或者绞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