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兴盛,只如梦里;风流恣肆,不过刹那。多年以后,沧海桑田。白发渔樵江渚,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历史的背影,就是这样让人唏嘘!
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印象中的宋词,总是离不开风花雪月。可我们都知道,即使是那些婉约到了极致、柔丽到了极致的词句,也总有着说不尽的苦楚迷离。春花虽好,却也有凋残之日;秋月虽好,却也有残缺之时。行走于时光之河,谁又能逃得开悲欢离合呢?
许多个日子,许多个身影,在花前,在月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穿过岁月的尘埃,我们仍能看到那些徘徊惆怅的身影。属于宋词的那些名字,早已在无形中浸染了悲苦与哀愁。尽管也有人伫立江畔,唱着大江东去;尽管也有人回味人生,遥望千古江山;但是更多的时候,宋词总是充溢着悲凉的色彩。
只不过,这样的悲凉太美。太华美的东西,往往会让人迷惘。尽管我们知道,那里深藏着流水落花、残雪断桥,但我们依旧不忍舍弃。人们说宋词是情花,可是因为那美得让人绝望的文字和气质,我们还是愿意穿越时光,去到那遥远的年代,去看那些花事,去听那些悲音。或许,只需驻足片刻,我们就会遗忘前尘往事。
如果,唐诗中更多的是诗酒流连;那么,宋词中更多的是花月纵横。与唐诗相比,宋词多了几分清婉,少了几分放旷;多了几分凄美,少了几分悠然。当然,在那些灰色的年月里,也少了些醉意朦胧。
这个清晨,我又在喧闹的城市里坐了下来。不得不承认,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文字的世界。想到自己将要在那段绮丽也凄凉、婉约也悲伤的年代徘徊许久,心中便充满疑虑。桌上的咖啡已经凉去,我才缓慢地在键盘上敲下几行文字。很多东西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因为十分钟爱宋词,所以在掀开那扇门的时候,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可我终究还是走了进去,恍如从前。
只是瞬间,我就遇到了李煜,听他说起悲伤的往事。然后我知道,所有的物事,舞榭歌台也好,春花秋月也好;千古风流也好,万里江山也好,都会在时光里淡去光华。我告诉自己,就从这里开始,就从这首《虞美人》开始,就从那段无处言说的愁绪开始。于是,这个初夏的清晨,我开始了追味宋词的旅程。孤独也好,寂寥也好;悲凉也好,绝望也好。
李煜,五代十国时南唐国君,字重光,号钟隐、莲峰居士。南唐元宗李璟第六子,于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继位,史称李后主。开宝八年(公元975年),宋军破南唐都城,李煜降宋,被俘至汴京,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李煜虽不通政治,但其艺术才华非凡。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和文均有很深的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在政治上失败的李煜,却在词坛上留下了不朽的篇章,被称为“千古词帝”。
这首词是李煜的代表作,也是他的绝命词。相传他于生日(七月七日)之夜,在寓所命歌伎作乐,唱这首词,声闻于外。因为词中毫不掩饰的故国之思,宋太宗闻之大怒,便命人赐药酒,将他毒死。这就是他的命运,作为君王,他很失败。但是作为词人,他足以笑傲千古。上天总是公平的,将你的门关上,就会为你打开窗;赐予你绝代风流,也会赐予你寂寞悲苦。
对于生命旅程太过颠簸的李煜,我们真的不必仔细考虑他在帝位上的荒唐。无论对于谁,人生都不会重来,选择了此间的花月,就必然要舍弃彼处的云水。世间的东西,有多少是可以兼而得之的呢?他本就无意于江山万里,只愿临风对月,诗情画意,却被推到风口浪尖,这就是命运!人们只看到他身为君王失去家国的无力,又怎知他午夜梦回时对着月光嗟叹的无奈!不管怎样,当他成为阶下之囚,思忆往事的时候,涌起的就只有愁苦和荒凉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早已熟稔的字句,如今读来仍是触目惊心。每个瞬间,时光都在流逝;每个刹那,年华都在老去。花事终了,繁华落幕,很多时候只在转眼之间。当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我们会蓦然间发现,原来自己已在路上走了很远。可是,我们终究无法走出红尘。
从前,许多个日子,他曾流连花前,沉醉月下;可是此时,他不敢面对花月。他很清楚,花也好,月也好,都只是美丽的曾经,如今身为亡国之君,哪里还有赏花对月的闲情逸致?世事无常,原来竟是这般。同样的春花秋月,曾经让人流连忘返,如今却只能勾起往事,让人伤怀。
过去的许多事是否正确,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回首往昔的时候,想必李煜一定会想到这些。据史书记载,李煜当国君时,日日纵情声色,不理朝政,枉杀谏臣……在这里,他写的虽是春花秋月,却也不难看出,这位从威赫的国君沦为阶下囚的南唐后主,此时此刻心中不只有悲苦愤慨,多少也有悔恨之意。可惜,人生没有回头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在纸上写下心事、写下悲愁。
春风再次吹到人间,他却身陷囹圄。他也曾君临天下,指点江山,被无数人仰望。可是此时,故国早已覆灭,往事不堪回首。身居囚屋,听春风也好,望明月也罢,都只能兴起无尽的凄凉。无法入眠的夜,最是漫长;无法逃避的风,最是清冷。这样的春天,其实已经没有了春天的味道。身在樊笼之中,年年岁岁,花相似,月相似,又能如何呢?
花月不敢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故国不堪回首,却又不得不回首。这就是他的悲哀。在那个不得自由的地方,除了回忆和追味,又有何事可做呢?于是,他想起了金陵的万间宫阙,想起了那里的水榭楼台,想起了当时的芳草斜阳。可是转念之间,他又明白了,世事如梦,无可挽回。就如那些曾经巧笑嫣然的宫女,此时早已朱颜老去。沧海桑田,原本如此。
以上六句,美景与悲情,往昔与当今,景物与人事,通过强烈的对比,把蕴蓄于胸中的悲愁悔恨曲折有致地倾泻了出来,终于凝成了最后的千古绝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没错,愁如春水东去,悲如秋月无言。这就是他的处境。当往日繁华成了过眼云烟,万里江山成了缥缈远方,他只能望着江水,茫然兴叹。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很短暂。世事本就是镜花水月,转眼之间,繁华已逝,风流已远;回首之际,水流花谢,万事成空。暮春时节,最是让人感伤。此时的李煜,却不得不面对落花成冢的悲凉场景。而他心中,更有往事悠悠,挥之不去。
斯须之间的生命,只如林间红花,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没有着落。回望李煜的生平,从煊赫到清冷,从繁华到落寞,看似经历了许多,经过了很久,却也不过只是瞬间。花开花落,只是寻常之事,就像缘起缘灭。世间有太多凄风苦雨、太多坎坷迷离,行走于人间,总要面对种种变幻、种种起落。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这里的胭脂泪,并非指眼泪,而是指落花。只因朝来有寒雨,晚来有疾风,所以春花无奈凋谢。雨打落花,恰如春林之落泪。这样美丽的画面,怎能不让人如醉如痴?可是,这样的画面,却又分明带着无尽的凄凉。毕竟,水流花谢,两处无情,我们都知道。繁华醉人,却总是与萧瑟相连。短暂的人生,谁又能看尽林花,留住春光呢?到头来,人们终究会明白,人生如梦,更多的还是惆怅。
周邦彦·西河:金陵旧梦,只是依稀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馀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时光最是无情,带走恢宏也带走壮阔,带走兴盛也带走繁华。总是这样,不需要太久,万千宫阙就会成为尘土,风流缱绻就会随风而去。回头去看,王侯将相早已不见,英雄壮士早已不见;白衣秀士早已不见,蹁跹诗意早已不见。这个世界,该失去的,不该失去的,都会被时光吞没,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且行且珍惜。
如今,整个人间,只剩下车如流水马如龙,裹挟着厚厚的物欲气息。人们就在其中走走停停,不知所终。还有谁会想起曾经的六朝古都,想起湖畔的莫愁女子,想起金陵的旧日繁华?还有谁会在捧起那些长长短短的诗句之时,默然发出几声喟叹?很多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仿佛从未来过。可我们至少应该记得,谁曾经在历史的长河上起起落落,谁曾经在如梦的繁华里悲悲切切。
似乎,诗人是最愿意体味兴衰成败的。他们站在历史的遗迹之前,就会忍不住想起前尘往事,关于人生起落,也关于岁月长歌;关于生命来去,也关于世事沧桑。想起这些,总是忍不住叹息,忍不住神伤。可是那又如何?过往就是过往,历史就是历史,再回味再感伤也无法改变什么。枕着涛声,几点星火,几杯浊酒,沉沉睡去,醒来时或许已是沧海桑田。世间之事,不过如此。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少年落魄不羁,后在太学读书,宋神宗时因献《汴京赋》为太学正。哲宗时任庐州教授、知溧水县、国子主簿、秘书省正字。徽宗时仕途较坦荡,先后为校书郎、议礼避榆讨、大晟府提举,为朝廷制礼作乐。晚年知顺昌府和处州、南京鸿庆宫提举。
就像许多诗人那样,当周邦彦走过金陵,看着眼前只剩荒烟蔓草,遍寻不着旧日繁华,便忍不住感慨。其实,关于金陵旧梦,关于世事沧桑,前人早已兴叹了无数遍,但是周邦彦还是难掩那份悲伤情调。站在那片深埋了繁华的大地上,任思绪流转,可是转来转去,还是转回到眼前的残景。毕竟,风流已去,繁华不在。
曾经的六朝金粉之地,后来只是文人墨客反复吟咏的题材,这就是金陵的命运。南齐谢朓《鼓吹曲》中有这样的句子:“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这里,周邦彦借用这两句,点出金陵,也带我们回到很久以前的金陵,看那里车马来去,风流未央。
就像许多历史,翻过去就永远只剩背影,少有人说起。不管金陵的过往多美好,后来的人们也只是过自己的生活,说身边的物事,关于六朝旧事,关于故都遗梦,又有几人能想起?可是,遥遥望去,金陵的山川形胜却依然如故。金陵当年是在石城置邑的,因山为城,因江为池,形势险固。
到底是金陵,虽然褪去了华美的外衣,终究还是山水相依,让人流连。这里,群山环抱,耸起的山峦隔江对峙,如美人头上的髻鬟。其实,金陵本身就如江南女子,任时光无情,也带不走那份恬静清婉。
“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旧时王朝的都城,再也没有了喧嚣与壮美。曾经繁华竞逐,如今衰草连天,金陵仍是金陵,却再也没有了王侯将相的身影,没有了策马扬鞭的豪迈。那时候,周邦彦眼中的金陵,不过是座孤城,冰冷的江水拍击着旧日城池,也拍击着这里的阒寂冷漠。天际的风帆虽然还是飘飘荡荡,却也空旷落寞,让人徒增伤感。不管是什么地方,当历史被遗忘,便也只剩草木尘埃。
枯藤老树,依旧倒挂在悬崖边。就是这些老树,曾经系过莫愁小船。这里化用了古乐府《莫愁乐》中的“莫愁在何处?住在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引出古迹,也引出了我们对于莫愁湖、对于莫愁女的种种幻想。想必,这里曾经有盈盈的少女月下采莲;想必,这里曾经有自在的书生泛舟湖上。而如今,诗人独自在湖畔散步,拥着的却只有物是人非的荒凉。
不管湖水多清澈,山峦多秀丽,当旧梦逝去,繁华不在,这里便只是寻常的所在。所有的旧日痕迹,都郁郁苍苍,隐没在浓雾里,难以寻觅。这里,曾经有君王指点江山,曾经有将相纵论天下。当然,还有文人雅士诗酒流连,英雄侠士剑气如虹。可是,千百年后,这些都已成过往,看不见那些纵横驰骋的身影,听不见那些管弦琵琶的声响。伫立在这里,所见只是壁垒苍茫、月光冰凉;所闻只是流水低吟、燕子呢喃。金陵旧梦,曾经醉了万千生灵,可是多年以后,也只剩几许荒烟、几许残阳。
“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对于诗人来说,这样的夜晚恐怕只有悲凉。荒草就在那里,沧桑就在那里。月下的秦淮河,仍旧静静地流淌,没有了旧日的繁华,水波上倒映的只有断壁残垣。曾经,同样的夜晚,这里灯火辉煌,饮宴不断。月光照过矮墙,照出的是千古人间的浮沉起落。词人就在月光下,暗自神伤。
有时候,当我们伫立在历史之前,便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觉得那些繁华与诗意、美丽与哀愁,并未走远,只是隐于人间某处。此时的周邦彦,在月光下寻寻觅觅,想象着当年金陵的模样,便忍不住这样问道:那些酒旗戏鼓如今去了何处呢?其实,他何尝不知,旧梦早已逝去?只不过,他所在的地方,曾经有过帝气,也有过诗意,如今却萧条冷落,流水无声,他只想对着沧桑,默然地发问,不需要任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