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西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冤的人。
现在孤夜深沉,万家灯火早已归于沉寂,凡是喘气的,都睡着了,只有他何西,还在灯下苦苦地写材料。
何西的工作就是被人称之为,吃人饭干鬼活儿的工作,写材料的。
有个顺口溜形容写材料的人,喝蓝水尿黄尿,省老婆费灯泡,费尽心思写一夜,领导挥笔全划掉。
何西在这个单位写了9年材料,终于把自己靠成了单位资历最老的人物,也把自己写成了业务上的权威人物。
在单位无论是谈理论,还是实际操作,何西都张口就来,关键他还是全市的文胆,一支笔天花乱坠,是市报特约评论员,每次市里有重大战略决策推出,市领导都要钦点何西的名字:“哦,何西呢?还是让何西搞一个评论助推一下吧。”
论资历,何西在全单位是排在第一位的,论能力也是把第二名甩得老远。
在社会上已经有了公论,这次单位干部人事调整,副部长提拔,何西应该是不二人选。
而何西自己也这么认为,因为,他对排在自己身后的两个人,实在太不齿了。
一个就是在位八年来,什么都没做的人,她的所有时间,都是在陪着一把手谈天,她的主要任务,就是等着单位一把手来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抢在别人前面,给领导倒上茶水。她这八年的工作总结,从来都没变过,连一个标点都没变过,一份总结沿用了八年。
另一个人多少做一点业务,但是,也不过是,把别人的稿子属上自己的名字,在那些网站上发几个豆腐块。
所以,每次想到这两个人,何西都很自信,他一直没认为,上级挑人选人会越过自己。
但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今天上午ZZ方面来人,宣布了候选人,正是他一直没有放在眼里的两个人。
他整个地被震惊了,接着部长先是找他谈话,让他以大局为重,支持两个同志提拔重用。
完全乱了方寸的何西颤声问道:“他们两个比我强在哪里?”
部长语重心长的说道:“两个同志有目共睹吧?还用我说吗?你看不到吗?这些年来,两位同志扎实工作,从来不争不抢,甘于奉献,在社会上有公论啊。相比之下,你倒是应该反省一下自己了,我说,同志,不要总盯着位子啊,要看自己为事业干了什么啊。”
何西张口结舌,部长啊,话可以这样说吗?你哪次市里交来重头工作,你不是点名要何西来办?哪次事后你不都亲口承认过?大家要向何西学习,学习这种无私奉献,扎实工作的精神?
何西只觉得自己冤得不行,下班后,拎起手包就要走,却被部长叫住了。
部长很亲切地说道:“今天下午ZZ部门,要单位给两个同志提供两份鉴定。鉴定这个东西,一般人还真写不好,这个还真得你来写,我相信,你心胸不会那么小,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为同志们付出的,大家心里有数,你为工作付出的,我也有数,好吧?”
何西努力忍住了,把手里的纸条扔到部长脸上的冲动,他想到了以后,自己还得在人家手下干,刚才部长说了句,路还长着呢,就是赤果果的威胁自己。
何西委屈地回到了办公室,坐在那里,痴呆呆的半晌,竟然忘记了回家。
下午听说要写材料,大家全散了,连两个候选人都散了,其实,这在以前,考核谁,鉴定就由谁自己出,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但是,今天两个候选人自己都散了。他们的理由非常充分,要避嫌。
让一个落选的人去给跑到自己前面的人去写鉴定,去歌颂两个不学无术,无所事事的人,部长是真有创意。
玩儿人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强。
需要自己写材料了,部长马上承认自己水平高了,话在部长嘴里,真是怎么说都可以啊。
所以,何西像往常一样,还得加班,给两个不如自己,却跑到自己前面的人歌功颂德。
何西没敢告诉老婆,提拔的事成了泡影的事,要是让老婆知道了,她敢把房子点着了。
按照常理,像这样的两个鉴定,要何西来写,不会花掉他半小时的功夫,都是按套路写的东西。但是,今天何西根本就静不下心来,他一遍一遍地回顾干部调整的前前后后,以前部长对自己态度没有这么不好,那么为什么突然就翻脸了呢?
想来想去,很明显的就是,今天提拔的两个人,在市委老大那边比划了,在部长那里也比划了,看来力度还不小。第二个就是有人在部长那里打了自己的黑枪,那么这个人是谁呢?把全部的人都排查了一遍,何西的脑海中闪现出两个人,一个是前任副部长朱某,另一个则是早就离开部里的单某,因为何西在部里真正结仇的,就是这两个人了。
第三个就是,自己吃亏在物质基础太薄弱。他想起在干部调整的前前后后,有多少人暗示自己,关键时候,该比划得比划。何西也明白大家的暗示,但是,这也正是何西无能为力的地方,他手里缺的恰恰是钱啊,他到现在还有3万块钱的债务,儿子眼看就要大学毕业了,要找工作,要娶媳妇,难不成再去借款不成?
这一点是最深刻的教训,有啥别有病,没什么不能没钱啊。
何西叹了口气,这些道理明白了有什么用?已经晚了,什么东西过去了,就不会再来了,人又不可能再重新活一回了,只能将错误进行到底了。
咳,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其实什么东西都不晚,就算是现在,如果自己现在有货,立马拿出来送上去,换个部门一把手,还是没问题的。
但是关键是,自己现在没货,有的是几万块钱的债,自己一个码字儿的,加上老婆的工资,才六千大毛,一个月去了房贷,去了儿子大学的学费,去了人情往来,去了花销,什么都剩不下。
关键是,自己除了会码字儿,什么都不会了,当然了,长年累月与文字为伴的职业和宁静的夜晚让他长于思考和策划。全市几次大型的活动,其实都是何西的策划。
不过,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何西现在想干点什么,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工作拴住了他,在这个岗位上,每天都要平均写几千字的文字材料。
这几千字可远非网虫们写的网络小说可比,这几千字的材料,是要面向全市印发的,是领导要在讲台上,面对全市做报告的,那是容不得半点马虎和疏漏的。
所以说,赚大钱,当阔佬,一掷千金踩人打脸这样的理想,只能是喝多了酒,吹吹牛,给嘴过年,自己听着提气而已。
何西知道,自己这辈子与那种生活无缘了,因为,写材料的活儿,他只能干一辈子。
因为写材料辛苦,又不多挣钱,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所以谁都不会接这个班,尤其是年轻人,都看明白了,只要在领导跟前会说、会唠、会玩儿,提拔得就快,谁脑瓜子被门弓子抽了,才去写材料。
这样一来,每个单位的写材料的人,只要不退休,领导就不会舍得让他转岗,这也是写材料的难提拔的缘故。
还有就是写材料也算是个科技含量很高的工种,就算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未必就能写好材料,培养一个写材料的高手,要费上几年的功夫,所以,各个单位对材料高手的态度就是,只重用不提拔,只看守不撒手。
何西叹口气,点上支烟,看看手里的材料,到现在只写了个开头,剩下的他实在写不下去。
偌大的办公大楼空空荡荡,一片漆黑,只有何西一个人加班,倒是很适合写东西,可是,今天他真的是,没有一点思路。
此刻,已经接近夜里零点,他一腔愁绪无处发泄,倒是真的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忽然,他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何西一阵知己到来的欣慰,夜这么深了,还真有和自己一样熬夜打拼的苦比。
那脚步声终于来到他的门前,停顿了几秒,却并没有进来,接着往前走了。
何西不由得一阵失望,怎么会这样呢?都是天涯苦比人,为啥不进这个门?
此刻何西太需要倾诉了,他想出去把那人叫进来,便开门出去,可是他只看到一个背影儿,他便疾步去追,那背影没回头,他就紧着追,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走进黑夜,然后慢慢地他就觉得身体虚化了,像空气一样蒸发进了黑夜,人也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