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炎炎夏日，洛云终于名正言顺地添上稍厚的衣服，一个多月的时光，他都是在为掩饰而穿上几层衣服的闷热与为图凉爽而被揭穿之间不断挣扎，故此，他一直窝在，或者说是藏在南王府中，真像个女子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说他本就性情冷淡，不喜外面的那些繁杂俗事，但是，这样闷一个多月，也太强人所难了。
“王妃。”耳边有人轻唤，“这种式样的可以吗？”
洛云回了回神，看向苏辛手中托着的那件华服，敷衍性地点点头。
“还是可以的。”
苏辛看了洛云一眼，不说话，又亲自托起一旁丫鬟手中托盘上的另一件衣服，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王妃，这种式样的可以吗？”
洛云瞄了瞄那件衣服，面上一讪。
苏辛在给他挑明晚中秋宫宴的衣服。作为南王妃，自然是要陪伴南王爷一同进宫吃一顿“家宴”的，也自然要穿着得体，这些他都知道。
但是，让他来品评女人的衣服，实在是……
“苏辛，你看着办就行了。”洛云顿了顿，“就照平日的样子就行。”
苏辛心中暗叹了口气，屏退了丫鬟们，方开口。
“王妃，明日是宫宴，衣服怎么可以照平日那样呢？”苏辛瞄了瞄桌上叠好的一堆衣服，“不如王妃试一试，这样苏辛才能看着办啊。”
洛云哽言，看着苏辛一脸严肃，只得应允。
就这样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花费在穿衣服，脱衣服，再穿衣服，再脱衣服这样的重复动作上，等到燕冀南回府的时候，洛云还在夕照下穿衣服，脱衣服。
“王爷。”苏辛行礼。
洛云这才知道燕冀南回到了府里，忙转身行礼。
燕冀南一愣。
眼前人身着华服，逆着室外金莹璀璨的夕光，仿若降临世间的神仙。那深色华服愈发衬得他眉清目秀，盈盈双眸此时眼中只有他一人，那色泽温润的朱唇，直教人想去一亲芳泽。
燕冀南一个激灵。
“在试衣服？”自己在想什么呢？
“嗯。”洛云提起袖子，用手抚了抚上面的花纹，“苏辛说，把衣服都试试才知道哪个更好。”
苏辛出门吩咐几句，便去煮茶。
燕冀南转移视线，细细去看那些衣服，手一提，托起一件衣服。
“这件衣服如何？”
洛云支支吾吾：“还没试过，不知如何。”
“换上试试吧。”
“好。”
言毕，洛云便脱下身上华服，正想从南王爷手中接过衣服，却发现燕冀南已经走到他身边，那架势，似是要替他更衣，心下一惊。
“王爷……”洛云张口，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道了句，“……万万不可。”
燕冀南一笑：“有何不可，快快换上让我瞧瞧。”
洛云不得已，只得在燕冀南的服侍下换上新衣，燕冀南绕到前身替洛云理了理衣服。
“只着外衣便是这样了，你明日便穿这套吧。”
洛云只得应下，低着头自己理衣服。
燕冀南一眼便瞧见洛云鬓旁碎发，顺手一撩，想替他刮至耳后，却蓦地顿住，洛云抬头微瞪双眸，一脸愕然。
此间二人双目对视，尽呆住了，倒像是两个木头人。
燕冀南眼眸微转，心中一酸，正欲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放下手，只听门外渐渐进来一个声。
“王妃，苏府送来一封……”苏辛见室内这番场景，缓缓吐出最后一字，“……信。”
燕冀南不着痕迹地放下手，洛云不自在地抚了抚耳后，疾步朝苏辛走去。
“苏府的信吗？”
“是的，王妃。”苏辛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二人。
洛云接过信，心慌意乱地打开，眼下才看了一行，脸色瞬间由刚刚微微恼羞的红褪成苍白，身子几不可见地晃了一下。
燕冀南还没从刚刚的旖旎中回过神，便瞧见洛云脸色煞白，心下一惊，忙几步走过去。
“何事？”
“我父亲病危，我……我怕是……”洛云口中呢喃，脚下直往前迈，却又迈不动。
燕冀南心中一紧，怕是洛老父不好了，忙吩咐人备好马车及一应需要的东西，便带着洛云苏辛去了洛府。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苏辛手下匆忙，便替洛云化上妆容，洛云神色麻木，精神恍惚，只任他涂抹换衣。
等到了洛府前，天色已是半昏半暗。
又换上小厮服饰的洛云和苏辛紧跟着燕冀南进了洛府，一路都很安静，等到到了熟悉的院落时，洛云顿时觉得有种万事休矣的感觉。
满满的进进出出都是人。
洛伯伯向来和父亲感情好，如今这种场面，只怕是……
洛云眼前一黑，眼前再清明时，只看见南王爷暗暗扶着他悄悄进了院落。
来往的婢女仆人无暇去看进来的是何人。
跨进熟悉的房间，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洛云心一颤。
父亲的病，他知道，很难好了。
自从母亲逝世后，父亲便一副要随她而去的样子，他无奈之下才拖着父亲来到京城，就是希望父亲能在洛伯伯等至亲之人的陪伴下能够消去心病，然而，病情拖拖拉拉反反复复这么多年，终究是跨不过那个坎。
眼见中秋将至，父亲怎就狠心将他抛弃。
洛云闭了闭眼。
苏玄眼尖，看到三人进房，忙迎了过来。
洛云一看，愣了一下，纵是心境灰暗可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苏玄，你怎么消瘦成这样。”
苏玄苦笑：“你莫要管我，快进去吧。”
说罢，四人便走进内室。
洛尚贤等人一见来人，皆是一愣。
苏玄出面说：“洛伯伯，这位是洛云的朋友，来看望他父亲的。”
洛尚贤看着燕冀南，面色一动，似是想说什么，却还是不言语，只是退出了床边的位置。
燕冀南微微点头视作行礼，便带着洛云与苏辛上前去。
洛云一直低垂着头，走到床边，只看到父亲气若游丝，一脸受尽病痛终可解脱的神情，不禁鼻子一酸，泪差点堕下来。
燕冀南见他已是这般模样，便转身向洛尚贤行了一礼，洛尚贤不动声色地避了避，回了一礼。
“我想和洛伯父私底下说几句，不知可否方便。”
“当然方便，请便。”洛尚贤便带着一干人等退了出去。
燕冀南拍了拍洛云的肩膀，洛云这才偷偷抹了泪抬起头来，只看见室内站着的，只剩下他们四人，门也关得好好的，便再也克制不住，跪在床头，握着洛尚华的手，轻声唤着。
“爹。”洛云哽咽，“爹爹，不孝子回来了。”
那厢洛尚华似是听见呼唤，微微睁开了眼，一见伏在床头的洛云，呆呆地看了半响。
洛云忙又唤着。
“柔儿……”洛尚华低低出声，“柔儿，你怎么在这。”
洛云等人一愣。
“柔儿，你来看我了？”
洛云握住了洛尚华的手，心中酸涩。
“柔儿，你不是最喜欢那个玉佩了嘛。”洛尚华说着，竟挣着力气从枕下摸出一块东西来，“你看，我还留着呢，你快拿去，好好拿着，莫要再丢了。”
洛云看着突然充满精神的父亲，只得苦涩地接过那物什，粗粗一看，却是一块祥云玉，背后刻着柔字，正是让母亲逝世的那块劳什子。
一旁站着的苏辛瞧见这块玉，心中一惊，又细细看着洛云的面容，瞬间心思百转。
洛尚华突然又闭上了眼，洛云紧紧攒着父亲的手，似乎想将他从阎罗手中抢回。
过了一会儿，洛尚华突然睁开了眼，眼眸微动，将在场的其余三人看了一遍，又盯住洛云细细打量。
“孩子……”洛尚华声息几不可闻，“我……随你……母亲去了……”
话毕，就闭上了眼。
洛云心中一揪，连忙唤着。
“爹，爹你莫走，爹……”话至最后，只余哭音。
洛云也不流泪，只一个劲儿地摩擦着洛尚华的手，似是想将手捂暖。
燕冀南等人见之如此，皆是心中叹息。
当初他母妃惨死眼前，那种丧母之痛燕冀南如今也不曾忘记一分，同样的经历更是让他对现在的洛云多了一份心疼。
纵是如何悲痛，洛云也不得不分出一份精力，掩饰着出了洛府。
站在马车旁，看着洛府的仆人们在昏暗的灯笼下挂起了白布，脑中却是一片混沌，仿佛灵魂被剖成两半，一半干涸了眼泪，一半冰冻了脸颊，一半因失去父亲悲痛，一半却恍然府内逝去的并非是自己的父亲。
自己真是不孝，不仅不孝，而且不肖。
怎么上的马车，他还记得，怎么下的马车，他却不记得了，等他回神，他竟和南王爷两个人坐在湖边小亭中。
“王爷。”洛云慌忙站起，一副慌乱的样子。
燕冀南也站了起来，轻声温柔说道：“你醒神了？嗯？”
洛云一愣，方才觉得刚刚一切不是梦吧。
“让王爷担心了，洛云必不会误了大事的。”
燕冀南也一愣，只能随着他的意思接下去：“说的什么话，哪有什么大事，你好好的便好了。”
洛云便和燕冀南沿着湖边向卧寝走去，眼边一阵烁烁，头一转，再一抬，原是今夜月色极好，照得湖面像撒了一湖的碎银一般。
“王爷，明日是中秋佳节吗？”洛云缓缓顿住脚步，直盯着湖面瞧。
“是呢。”燕冀南观察着洛云的表情，也停下了脚步。
洛云停了一会儿，又说道：“王爷之前带我来这的时候，是不是说过正因为那些黑暗的日子，才会让人更珍惜光明呢？”
“是。”燕冀南只看着洛云的脸。
洛云呆呆站着，一动不动的。
等到又一只鱼儿在黑夜中悄悄出来冒个泡时，燕冀南再也按捺不住，强制性地扳过洛云的肩膀，将他抱在怀里。
洛云一挣，却抵不过燕冀南的力道。
“王爷……”
“你哭罢。”燕冀南声音中似乎有些无奈，“本王命令你哭。”
说着是命令，那语气却像是求着洛云让他哭。
洛云僵在燕冀南怀里。
王爷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也许是因为日日夜夜相伴的缘故，这味道竟让他有点依恋。
他正准备和王爷说他觉得王爷在说笑，就觉得一只温暖的大手轻柔地抚着他的头，顿时觉得鼻子一酸，眼前便模糊起来。
燕冀南眼中只看着湖面，耳边渐渐听到洛云刻意放轻却愈加粗重的呼吸声，手下更加温柔。
真是个倔强的人，即使哭泣也不轻易放声大哭。
天边枝上的月亮悄悄移了位置，燕冀南也听不见低微的抽泣声，怀中人顺从地靠在怀里一动不动，他低头一瞧，却看见洛云一张净白的脸上挂着泪痕，鼻下有些清涕，眼睛闭着，眉头微皱。
睡了？
燕冀南微笑。
今天事情太过突然，他一定是心神俱疲的。
燕冀南弯腰，一只手绕过他的膝弯，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背，就这样将他抱回卧寝的床上。
看着洛云的脸，燕冀南突然有些觉得好笑，还是第一次觉得洛云像个小孩，这么想着，便拿湿过热水的温毛巾替他轻轻地擦掉泪，又将那些许清涕擤掉，用手指稍稍碰碰他的眉间，想将他的眉头抚平。
燕冀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心中却有些泛酸。
有何等的机会，才让他与他这样亲近。
燕冀南心中叹息，替他宽了外衣，覆上薄被，便解衣熄灯躺到了床上去。
黑暗中听着洛云平缓的呼吸，禁不住抱他入怀，就这样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