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当年,娘惨死,他也生生忍住了。不能叫人抓住他的把柄去,不能叫人危害到他的皇位,为了这个,他什么都能忍。
便是后来皇位稳定之后,有朝臣重提万贵妃谋害他娘一事,也叫他自己压下来了。他能忍受娘亲被毒害,只为了维护这皇位稳固、江山一统啊。
可是今晚……今晚他忘了自己是个皇帝,而只是一个为情所伤的毛头小子。
他提醒自己:此后万万不可如此了。否则这前朝后宫、实录史书之上,他又要落下多少的口实去。
他便深吸口气:“多谢恩师提点。是朕大意了,朕从此后定当更为谨言慎行。”
秦直碧抬眼凝视着这个皇座之上的少年。
当年兰芽走后,是他亲手扶着这个少年一天天长大,一路走到今天。
从情分上来说,这个少年宛若他自己的孩子。
可是即便情分如此,即便朝政上这个少年一天都离不开他的辅佐,可是毕竟人心隔肚皮,这个少年随着一天天长大,便连秦直碧都觉得越发地看不清这孩子的心。
这般伴君如虎的日子,秦直碧也真是累了。可是他不能离开。
只因为只有他在,这个少年才不会去追查司夜染的真实身份,才不会去细究建文一脉是否还有后嗣。
这大明朝啊,不仅是成祖、也不仅是先帝,而是只要是坐在这龙座之上的皇帝,就都一时一刻都放不下“建文”二字。他们永远都会担心,建文还有后嗣,还会有朝一日带席卷天地的人马,前来夺回本属于他们的一切。
这个孩子也不例外。
虽然他没有明确地问出来过,可是秦直碧知道,他早已经在悄然翻阅相关书籍。也许将来迟早都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得知司夜染的真实身份,他也会再对建文一脉的存在而寝食不安。
所以当听说有个贡女名叫“尹兰生”,从李朝进宫而来的时候,他的这颗心就始终生生提着,怎么都放不下。
可是他是外臣,不能见内宫的女子,可是他担心夜晚他不在的时候,宫里会生变,于是硬生生自己跌落马下,摔断了腿。
只为了能更近一点地,护住那个孩子的安危。
秦直碧陪着皇帝说了一会子的话,皇帝的情绪点点平息了下去。
秦直碧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想起身告退,好让皇帝继续安歇。
皇帝却忽地拦住问了一件事:“兰伴伴是秦相的侧室,按理来说恩师理应对兰伴伴的往事知道得更多。”
秦直碧心下便是咯噔一声,“不知皇上缘何说起此事?”
这十年来,秦直碧始终小心翼翼地不肯与皇帝谈到兰芽的事。少年皇帝是有心人,于是自然难免于此事上言多有失,于是每当皇帝约略提到兰芽,秦直碧都以心痛为托辞,不肯谈及。
可是在皇帝年幼的时候,这办法或许还有用,可是待得皇帝渐渐长大,这样的规避便越来越拦阻不住皇帝了。
秦直碧便小心地吸一口气:“不知皇上要问什么?”
皇帝眯起眼来:“朕想起年幼时,曾在玄武门外遇见过兰伴伴带着一个小孩子。起初朕以为那是月月,走近了细看却知道不是。如今想来,那孩子相貌和性情倒是比月月更肖似兰伴伴些。”
秦直碧的呼吸便几乎都停了。
“当年朕也还年幼,许多事情想不明白;如今长大了,许多事自然已是迎刃而解,于是忍不住问问恩师,对当年那个孩子,恩师可曾知晓?”
秦直碧左右思量良久,脑海中转过千百种搪塞的法子,却都知不行。
他甚至想过,就说那孩子是自己跟兰芽的也罢。可是倘若皇帝叫他将那孩子叫来一见,那他就无言以对了。
皇帝觑着秦直碧的神色便笑了:“朕就知道,连恩师也被兰伴伴瞒过了的。”
秦直碧不敢说话,皇帝却径自摆了摆手:“夜深了,明早还要早朝,恩师早早回去安歇吧。朕已经没事了。”
秦直碧几番迟疑,也只好去了。
少年年黄帝独坐在龙榻之上,眯眼望向依旧被夜色笼罩住的大殿。
若是算算年纪,当年那个孩子到今日,也正好该是尹兰生那么大了。
皇帝又一次拒绝了女官局呈上的女官名单。
左尚宫韩晴无奈之下便也只好向太皇太后复命。
彼时邵贵妃正陪太皇太后喝茶逗鸟儿,听见了韩晴的复命便笑了:“看样子咱们皇上还是对那个李朝的贡女上了心了。倒也不奇怪,咱们大明的皇上对李朝的女子本就多一分怜爱,成祖为了个李朝来的权妃可杀三千宫女,于是咱们皇上这般,也只是法先王吧。”
太皇太后面色便是一变:“邵贵妃,成祖皇帝也是你能随口奚落的?”
邵贵妃大惊,忙跪倒请罪。
太皇太后吩咐:“请皇帝来。”
皇帝赴清宁宫,心下并非不知道祖母此时召见他是何意。
这一路走来,除了兰伴伴和秦相之外,其实也许最大的靠山反倒是太皇太后。如果没有当年的太皇太后力排众议,万贵妃和当年还是宸妃的邵贵妃早已扶了兴王继位。于是此时这朝堂上下,他除了要尊重秦相的意见之外,更是不可违拗太皇太后。
否则,这个皇位依旧还有随时不保的危机。
到了清宁宫,皇帝万般尽孝。太皇太后却还是恹恹的,摆明了不快意。
皇帝跪倒请罪,连连说“都是孙儿不孝,竟惹得皇祖母心下不痛快。”
太皇太后却顾左右而言他,指着她廊檐下挂着的一只鸟儿:“你瞧,它这些日子来也跟哀家一样恹恹的,倒不知该怎么办。”
知秋走上来平声静气地说:“倒听说女官局里有个女史,惯会驯鸟的。不如太皇太后给个恩典,叫那女史来瞧瞧。瞧好了的话,这还不是那女史的造化么。”
太皇太后便点头:“叫吧。”
皇帝心下已是轰地一声,急忙上前想求情。
太皇太后盯了他一样:“皇帝,你今日果然长大了!便连哀家想要寻个小小的女史来看看鸟儿,也要你推着挡着拦着了?!”
皇帝惊得连忙跪倒:“孙儿不敢。”
“竟然不敢,那你就不要逆着哀家的心意!”
少顷固伦已经被带到。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一径走进来,一径好奇地东张西望。
知秋对固伦也还客气,仔细地低声嘱咐该拜见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盯紧了固伦:“抬起头来。”
固伦仰头。
太皇太后一看之下便砰地一拍茶几:“皇帝,皇帝,原来你就只是为了这么个人!”
皇帝也不知何意,连忙转头望过去。这一看,他自己都好悬笑出来。
人还是那个人,却画了个吓死人的妆容。非但将她平素清丽尽数掩去,反倒极有市井间媒婆子的市侩和俗艳。
她怎么给自己捯饬成了这个模样儿?
固伦远远跪着,瞧见皇帝望来的神色,便知道自己这个妆画得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