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略作犹豫,便还是点了头,
他将兰芽从马上扔了下去,兰芽跌落地上,疼得抱紧了肚子。
爱兰珠一慌,忙惊声问:“公子!你,你怎么样?”
兰芽疼得一头一脸的汗,却还是仰头冲她微笑:“我没事。只是你又何必为了我而如此自苦,你怎么能忘了我嘱咐你的话?我说过,一定都要你们好好的,我说过再不会叫人为了救我而伤了自己。我说到做到,你怎么能对我没信心?”
爱兰珠落下泪来,哽咽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逃不开我自己是建州格格的命。既然是建州要劫持你,既然是建州想要跟朝廷为敌,那我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你被我建州伤害。既然我哥哥终究为建州闯下了这一场大祸,我既然无力拦阻,那我也不能独善其身。若建州有难,我只能陪建州父老一起死。”
四十二听得火冒三丈。这两个人竟然还当着他们大家伙儿的面聊上了!
他便纵声:“来呀,给格格包扎,然后咱们继续赶路!”
四十二不知道的是,眼前出了这档子事,前后浪费了不少时间,虎子带人将马蹄都用布包上,人人嘴里、马嘴里都含着衔枚,趁着夜色已然是追到了近前。
兰芽委顿在地,忽然举起手来。
袍袖里藏着的卡簧忽然弹射,一支小小响箭骤然尖叫着直上云霄!
响箭标明了地点,骤然只听得周围山林里,一片分辨不清人还是兽的呦呦尖叫!
京师,乾清宫。
面对送来的辽东战报,皇帝对着眼前这一干臣子,还有些委决不下。
马文升主动请缨,司夜染也分明跃跃欲试。
怀恩见状急忙上前,毫不客气指斥:“皇上,司太监年少喜功,此番去了辽东,怕是不问青红皂白,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更何况,他现在还是朝廷钦犯,一年刑期未满,怎么能身负朝廷钦差之职,代天子巡视辽东?奴侪请皇上派马侍郎行此重任。”
万安看了刘铭一眼,便也上前跪倒:“回皇上,微臣也赞同怀恩公公的意思。终究我朝廷法度不可废,司太监本是戴罪之身。微臣也是举荐马侍郎。”
当朝两大重臣,一个是外臣的首辅,一个是内臣之首,两人同时都保荐马文升而指斥司夜染,皇帝便也盯着司夜染,不由得叹了口气。
司夜染呵呵冷笑:“内相大人,首辅大人,可给了你们二位机会报上次的大仇了!瞧瞧你们,在皇上面前都开始不假辞色,这是要与我司夜染势不两立了是么?”
怀恩毫不退让:“我等都是皇上的臣子,维护的都是皇上和朝廷的利益。至于你,若忠于皇上、利于朝廷,我等必定不会针对你。你又何必说什么我与万大人是否与你势不两立?我们与你个人利益,半点无涉!”
万安也是一声冷笑:“是啊司公公,你小小年纪,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老夫与怀恩公公,又何时与你一个小娃娃计较?”
皇帝静静望着眼前的这一内一外的两位股肱之臣。
怀恩与万安,一个是清誉满天下的“好太监”,是老百姓口中天下太监都是黑当中的唯一白点儿;而另一个则是看似颟顸愚钝的老好人,见了皇上只会说“万岁”,让皇上借机散了朝会的“万岁阁老”。
他们在他面前都是最明白圆融平和的人。盖因他们也都明白他这个皇帝最爱的就是“一团和气”,所以他们将自己也都捏成了面人儿一般的模样。
可是就是这么两个一向和气的人,却在今天,却都对着小六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同时露出了尖牙来。呵,若不是小六,换了这朝堂内外任何一个臣子,面对内外两大为首之人的联袂指责,一定会惊惶得跪倒叩头,回家之后就得悒郁自杀吧?
呵呵,别说别人,就是他这个皇帝,面对着二位的联合指斥,也不敢当民反对呢。
皇帝微微地闭上眼睛,不想看也不想听。
可是眼前的形势,还有他身上的这身龙袍,却不容得他闭目塞听太久。于是不多一会儿,他还是得睁开了眼睛,面上努力堆起笑,口吃着说:“……还是怀恩和万安想,想,想的周全。小,小六啊,你还是乖乖回诏狱,先,先把刑期坐满。至,至于辽东的事,朕看还是叫,叫马文升去吧。”
马文升身为钦差,不敢怠慢,也顾不上自己五十岁的高龄,昼夜驰马,三天便赶到了抚顺关。到了之后便急问兰太监情形。
抚顺关总兵、辽东巡抚陈钺皆赶到拜见钦差。见马文升问兰太监的事,便都遗憾答对,说没有消息。兰太监带来的腾骧四卫的参将虎子已经带人去追,也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来。
马文升立即做主,叫陈钺派使赴建州送去朝廷招抚之意,说只要董山肯亲自将兰太监送归抚顺关,朝廷便颁赐建州上回所请之蟒袍、玉带、金冠。
陈钺阴郁地盯了马文升一眼。
这一对在辽东女真问题上的老冤家,这回终于正面相向。可是地位却不相同。马文升此时是钦差,陈钺见了都只能下跪,更是无法据理力争。
陈钺便安排人去办,出了门之后却低低吩咐抚顺关总兵:“女真各部来会盟的首领还都没走,便将他们尽数扣留下。尤其是建州右卫的都督凡察。若建州不放兰公公,便拿他们的命来换!”
派去建州的信使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马文升亲自接见,却没想到那信使一脸的苍白,说建州坚决否认劫持了兰太监,反倒说他们的格格被大明朝廷扣留,语气强硬地要求大明送还格格,否则一切后果都由朝廷来负。
陈钺一听,登时就炸了:“这叫什么话!明明就是他们建州劫了人,如何还不承认,如何还能将责任推给朝廷?”
马文升却眯眼盯着陈钺,盯着这个在辽东的问题上无数次打了文字仗的对手,便不由得一声冷笑:“陈巡抚上书朝廷,说是建州劫持了兰太监去。可是事到如今,人家建州却是否认,倒不得不叫本钦差多问陈巡抚一句:陈巡抚又是凭什么说兰太监就是被建州掳走的?”
陈钺腾地便站了起来:“马大人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陈钺欺瞒朝廷?马大人,我陈钺是个胆子大的人,可是我陈钺却也不至于撒这个谎,拿西厂兰太监的性命当儿戏!”
兰太监权倾天下,皇上倚重,纵然骂名四起,朝廷天下希望她死的人很多。但是他陈钺却也不能坐视这个兰太监在他眼皮底下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啊。到时候皇上又怎么能饶了他?
马文升冷哼一声:“陈巡抚,不必气恼。本钦差要的是证据,不是拍xiong膛赌咒发誓!”
陈钺也丝毫不让:“不独我陈钺看得出那是建州人,就是会盟当晚女真各部的首领,哪个看不出?女真各部虽然都是女真人,但是他们居住地不同,于是饮食与服装习惯也不尽相同,那天晚上来的人一看便知,就是建州人!”
“哈哈……”马文升大笑:“单凭服饰发型就能断定是建州人了?那如果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模仿建州人的服饰和发型呢?”
“再说若是建州找回了自家的格格,又怎么还会倒打一耙跟咱们朝廷要人?”
陈钺也被问得一愣,却是忍不住嘲讽地笑:“马大人是朝廷派来的人,不了解辽东边情,而我陈钺则久居辽东,最了解女真各部的习性。我不妨告诉马大人,各部女真都绝不屑于冒充其他部族的装扮,他们至死都不肯改换自己的服饰和穿着的。这是他们的血性骨气,也是他们的桀骜难驯!”
马文升身为钦差大臣,却被陈钺这样当堂顶撞,十分没有面子。老头儿气得山羊胡直翘,便差人去将女真各部首领叫来,问他们谁能作证那晚上劫人的就是建州?
说来也是人心善变,各部女真首领想要离开抚顺关,却都被抚顺关总兵挽留,说各位都是兰太监邀请来的,理应等兰太监回来之后再行告别而离去。可是各部首领自然因此生疑,想到若是建州不驯,朝廷很有可能以他们来交换。
于是马文升见问,所有女真各部首领一起否认,说当晚那些人根本就分不清是什么来历,因为他们都穿着大明百姓的衣冠。至于什么头顶剃发,什么手执腰刀,也可能是来自草原的蒙古人,甚或可能是李朝的山贼犯境呢!
陈钺听了自然大怒,指着他们大骂:“真应该一个一个都宰了你们,割了你们头皮,上报朝廷!”
马文升厉声喝止:“陈钺,你好大的胆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别以为本钦差和朝廷都不知道,这些年缘何女真各部总是不驯,还不都是被你逼的?”
两人当堂闹翻,谁也不服谁,便各自修书上奏朝廷。
陈钺弹劾马文升不顾兰太监死活,只为招安,枉听谎言;
马文升则弹劾陈钺好大喜功,满嘴谎话,激反女真,罪在社稷。
两人的奏疏同时被送入朝堂,要走内阁、司礼监的程序。马文升是万安和怀恩联袂举荐的,他们自然按下了陈钺的那份,而只将马文升的送到了皇帝面前。
可是他们却忘了,皇帝历来闻知天下事,根本就不是通过朝臣的奏疏。他看的事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专本密奏。
东厂、西厂、锦衣卫的三本密奏都直接送进了乾清宫。陈钺和马文升两方的意见都摊开在了皇帝面前。
西厂的,皇帝可以少看;可是锦衣卫的,尤其是东厂的,却叫皇帝不能不信。
皇帝又岂知道,此时实际上执掌东厂的已是凉芳,仇夜雨经昭雪一案已被架空。凉芳当然明白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在哪一边。
皇帝看完三本密奏,沉吟不语,良久才歪头问张敏:“伴伴啊,从前这外臣办不明白事儿的时候,朕都怎么解决来着?”
张敏缓缓答:“……其实小六那孩子的刑期,已经差不多满了。还有一事老奴没敢奏明皇上——贵妃娘娘因小六的事,来跟老奴说过好几回了。贵妃娘娘说,好歹那孩子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况且还有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