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走回月船身边,已是双股栗栗。
虎子的话在她耳边不断轰响:“咱们都是大明忠臣之后。世祖皇帝当年藩地燕京,我袁家便曾世代都是世祖爷爷的麾下将官,所以我袁家一门自然只忠于当今皇上。”
“而兰伢子你,既然是岳如期岳大人的公子,便也一定知道岳家一门也是追随世祖爷爷的。令尊岳大人更是贵为文华殿大学士,曾被当今圣上尊为师长,那你的心自然也是忠于当今朝廷。”
“咱们,便都该与建文一脉势不两立。倘若建文一脉重掌朝堂,那么咱们便必定是他刀下之鬼——所以兰伢子,咱们这回索性联手揪出建文余孽,向朝廷报一大功,既全了你我父祖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又可将你我自己从司夜染掌中解脱出来。你说好不好?”
虎子说罢垂下眸去,略作犹豫道:“况且这一回,因东海号周灵安之死一案,我总隐约觉得司夜染似乎也与海贼有所牵连……兰伢子你说,他有没有可能也是建文余部?倘若能坐实此等罪名,朝廷必定不会留他!到时,咱们便也可以为各自父母家人,报仇雪恨了!”
兰芽腿脚僵直踩着沙滩,沙粒簌簌陷入脚窝去。瞧着月船那猥琐的身姿由远及近,她想走得更稳些,她甚至想朝着他笑……却,怎么都做不到。
关于家门的惨案,她曾经如何都想不明白缘由。纵然是爹曾在朝堂之上弹劾过宦官专权,却也不只针对司夜染一人,更多是指向当时的紫府督主公孙寒,甚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仿佛怎么也轮不到司夜染来亲自带人痛下杀手。
可是方才,虎子却在不经意之间,仿佛给了她一个答案。
她爹爹岳如期是当今皇上的内阁重臣,而他的祖父、曾祖就更曾是世祖朱棣的家臣,曾为世祖发动靖难之役出谋划策,立下过汗马功劳……世祖朱棣登基后,大封功臣,她岳家得以封妻荫子,步步高升。更在爹爹这一代位极人臣,家族声望达到了顶峰。
倘若司夜染当真与建文有关联,那司夜染便一定会视岳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也所以才会亲下杀手,满门屠戮!
是,不是?
月船转头来望她,微微含笑,献宝似的摊开掌心,上面伏着几片叶子:“你瞧,握住好到了鱼鲜草。将它覆在鱼肉上,就不嫌腥了。”
天上繁星如坠,月光皎洁落满他面上。虽然是隔着月船那猥琐的眉眼,她却还是心跳得无论如何都无法自控。
可是眼前的人,纵然在她心里依旧是那绝世风华,可是这一刻却又恢复了灭门当晚所见的阎罗模样!
她曾渐渐麻醉自己,她曾悄然为他找理由开脱,她想过或许他那晚也是慑于皇命,或者是公孙寒的调遣……总之,她想以为那一晚的罪行,并不是他主动的错。
可是倘若终究是她错了,终究是他毫不手软只为屠戮她满门以报仇……那她便再无选择,只能——恨他;只能,重拾仇恨,重要设法杀了他!
月船看她已然走到身边,却不近前;又逆着月光,看不清她面上神色,便忍不住长眉轻蹙,柔声道:“怎么了?可是那鱼肉难吃得紧?我本以为你到虎子身边去,再难吃的鱼肉也可下咽了呢。”
他竟然还在与她说笑,竟然还在明里暗里告诉她,他吃醋……
可是她此时哪里还有这个心情!
“不要说了!”她握紧双拳,紧贴身侧。
他发觉不对劲,伸手一把捉住她手肘。
兰芽此时不想与他有半点亲近,便用力想要甩脱。
他却死死攥住,眸光浮起雾霭,怎么也不容她逃避。
“究竟怎么了?你若不与我说明白,我便绝不松手!”
兰芽情急之下,眼泪涌满眼眶。此时她真的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无力,恨自己连甩脱他的手都做不到,更要如何说报仇?
两人这边的动静,吸引了一众海贼的打量。
月船便收紧了手,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避开众人,走上小岛中心的一片山岗。小山上葱茏长满了叫不出名字来的植物,那些虬奇的树枝横七竖八,交织成一片小小迷宫。
兰芽一路挣扎,却都没用。直到被他拖上小山,拖进林里,他方松了手。她腿便一软,跌坐在地。
泪,终是忍不住,跌落了下来。
她赌气不想看他,便用力只将目光向下去。目光钻过树枝迷网,恰能俯视海面。月光银鳞一般荡漾在海上,宛若有银龙翩跹游弋。
月船便叹了口气,与她并肩坐下:“现下自可说了。虎子究竟与你说了什么,嗯?”
情势至此,兰芽知道什么都不说是不行的。她便将几种思绪轮番转过,只挑次要的来说。
“我听说倭寇里十人倒有七个是大明百姓;还有,据说倭寇里藏着建文余部。”
月船闻言垂下头去。
兰芽便笑了:“大人此番自愿潜入海贼中来,就是想为朝廷建功,将建文余部都揪出来法办的吧?”
月船缓缓抬眸,目光深邃难测:“……兰公子又说笑了。此番东来,兰公子才是钦差;而我,不过是随从观光罢了。”
兰芽狠狠一哂:“大人的意思是将此事全权交给我处理?也好,那我就要将建文余部一个一个都揪出来,能就地正法的便正法,头目则解至京师,交由皇上圣裁!”
她此时心里正含着恨,话便也说得格外狠。月船抬眼望她,眼中渐生寒意。
“我一向都不该忘了,兰公子原本也是心狠手辣之人。杀伐决断,甚至不在本官之下。”
兰芽冷冽回望:“大人说对了!我承受过何样的痛,我便也要将同样的痛回报到仇人身上,一分不遗!”
月船眼底骤然一冷,伸手便攥住了兰芽的脖颈。
兰芽反倒笑了,不但不躲,反倒将自己的脖颈送上前去:“大人想在此处掐死我么?那大人就动手吧。我已苟活多日,已是累了……就让我去天上,与我爹娘团聚,再不必独自在这世间,受着左右为难之苦。”
她便紧紧闭上眼睛,含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此时说这绝情的话,心境竟然又与从前不同。从前能说得斩钉截铁,一往无前;可是这一刻却——说得软弱。只因想到,倘若她死了,这世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那些曾经独独只展现给她的温软,又将重新被冰封……她便,心下颤抖不安。
她竟,在恨他疑他之余,竟然对他产生了这般浓浓的不舍!
她恨这样的自己,却无可奈何。
月光都被屏蔽在了小小迷宫之外,只有那一点波光月影粼粼倒映而上,照亮她的脸。
她言谈之间的恨意,她眉目中含着的情愫……全都一痕一痕印入他眼底、心上。虽那般柔软,却一下一下不啻鞭笞。
他深深吸气,感受着她脖颈在他指尖的柔软。
他嘶声道:“我是想杀了你。可是我现在,却该死地,更想亲你!”
他收紧指尖,掐住她的颈子,将她扯向他。她呼吸受阻,脑海中渐渐空白,便也使不出力道挣扎。只能无助又绝望地感知,自己被一点一点拉向他。
而她自己心底,竟然还在该死地渴望他的唇落下。
她怎么能这样,她该死地怎么能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两人的脸已经近在毫厘,鼻息都彼此缠绕在一起。他的目光浓烈垂落在她樱花一般微微开启的唇瓣上,着迷地看着她不自知地主动的邀请。
心下的渴望已然排山倒海,可是他却不舍移开目光。
她自己也许还不知道,她的人、她的心,已然宛若这樱花一般的唇瓣一般,再狠心说着紧闭,却已然对他敞开。
他已然霸占她所有的秘处。无论是她的唇,还是她的……
心下便激狂而荡。他发觉他方才说了谎,他此时想要的,根本就不止是一个吻而已!
他便低低一声嘶吼,狠狠吻住她柔软唇瓣。紧紧碾压,深深辗转,细细勾缠……
他的炽烈和霸道,骤然之间主宰了她所有的思绪,击退了她全部的理智。她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只知紧紧依偎着他、攀附着他。
随着他的唇而辗转,因着他的舌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