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等来班师的命令,反倒是等来一大批军队。
皇上说,现在应是一鼓作气直逼栩梁国都的时候,而不是想着回乡团聚。面对众臣的劝阻,皇上斩杀了两名力荐停战的良将。在前线听到这个消息的穆将军拔剑自刎以尸谏,只道“不忍晚死于兵士”。我和杨将军派人护送穆将军的棺材回京,队伍迤逦如一条想要永眠的长龙。我目送着他们,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
“今天就别和他们一同走了。我让人摆了个小宴,算是为贤侄你饯别……”杨将军看着我说。
“杨将军你客气了,在下只是一介平民,安能受如此重礼。”“贤侄是哪儿的话!你是将军也好是平民也罢,我们唐杨两家永远是世交!只可惜你世伯我得一个人守在这儿啦——皇上糊涂,贤侄你平白受了委屈……”
我木然地看着苍茫大地。委屈?被斩首的两位将领中有一位是我同族的兄长,而我的家族被皇上迁怒不得不全部搬离京城,我也被贬为副将……我唐家忠君报国却落得如此下场,这血和泪是一句委屈可以概括的?
我请辞去将职,求皇上允许我离开。皇上免去了我的将职,我从此不再是玄鹰的领袖,而成了一个普通百姓。金戈铁马的岁月一去不返了,辛酸也好失意也罢,为臣为将也不过是君王手中的一颗棋,没用了就丢掉。
“贤侄,虽说想让你晚走一天,但我明白穆将军若泉下有知,也是希望你能送他一程。你如果不想留下来,那就追他们去吧!”杨将军语气沉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不答话,只是微微颔首。跃上马的时候,忽听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在呼唤我,我勒住缰绳,回头一看是我当初的副官,他将一封家书递给我,托我捎给他住在京城的妻子。
麻烦将军了。
“不必客气。”我语气轻松多了。因为对于我而言,能离开战场无疑是一种解脱,并且副官在谈到他妻子时,我的脑海不禁浮现了那个翩跹成蝶的蓝色身影。
念念,等我送完穆将军回京,送完副官的家信我就回去找你。
“驾!”马蹄声清脆,渐行渐远。
来到京城时正值上元节,家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我命令乌骓马放慢脚步以免踩踏到行人。在一家绸庄旁,我可算是寻到了副官的家。为我开门的是一个梳双丫髻的女童,她听我说明了来意后赶忙高呼她的母亲。
“三丫头,说过你多少回了?小姑娘家不要大声说话。”一个声音娓娓传来。
“娘!爹来信了!爹托人捎信了!”女童说,“而且人家不小了,都十二了!”
年约四十的妇人将女孩拽到自己身后,向我歉意一笑道:“您怕是找错人啦,我相公他不识字的……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不会错的。”我说,“您的丈夫原先是我的副官。他给了详细的地址,我没有找错。我想他可能是找营里识字的人代写的。”说罢,我将信交给她。
妇人焦急地拆开信,眼珠来回地在信纸上巡视,然后莞尔一笑,以手掩口,几滴泪水顺着滚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真是太感谢了!”妇人喜极而泣,“奴家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他都请人代写了什么?”我一边说一边从手里接过那页薄纸。除了右下角那个歪斜的签名,纸上再无别的字——纸的中央画了三个一样的图案,都是针状的细长一竖,一竖的上端点了些许小点。蒲公英么?副官他画了三个蒲公英给他妻子?我正疑惑,身旁的妇人欠身行礼道:“相公他画的是灯。”
灯?
“对。奴家从姑娘起就做针线活,一直以来都是帮着家附近的绸庄给料子上缝花纹来补贴家用。”妇人拭了把带笑的泪花,“奴家平日夜里做活都只点一盏灯,相公他画三盏灯的意思是要奴家以后点三盏灯,这样亮堂些,不会伤了眼。”
有什么东西触到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也跟着微笑,道:“听你相公说你和他是在庙会上一见钟情的。只是就凭一眼真的可以相中一生么?”
妇人笑着看我,轻轻说——
真是爱情,没能在一起也是;不是爱情,相伴终生也不是。那种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是突如其来的,不过一旦降临便无比强烈,有些时候,看一眼就足够了。
“真好。”
我还了信,心中回味着妇人的话,忘了是怎样告辞的,只记得眼前游动的彩灯和欢呼的焰火,一盏盏孔明灯徐徐升上天,在广袤的空中亮起无数只眼,亮起无数祈愿。我也加入了放飞孔明灯的队伍,在灯身上写下了自己的心愿。我看着我的灯冉冉升空,只盼望它能飞到神的面前,替我请求这一世情缘。
在京城的客栈了歇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到马廝里牵马时忽听见几个小倌在议论前线失守,我方投降的将兵也被悉数活埋——血直往上涌。我难以置信,杨将军他身经百战,怎么着也能率人在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怎么就死了呢?
“可不是嘛!听说栩梁国不只是把我军杀的一个不剩,还连抢了我们向阳等五座城池!”“是有内贼里通外应吧?”……
我心里咯噔一声,旋即翻身上马,挥鞭在马臀上重重一打!向阳失陷了、念念……我疯了一般驱马奔驰。快!快点!再快点!念念她在向阳!她在向阳!
蒙安国的军队在距离向阳三百里的地方设置了封锁不许人过去。可我一路奔波日夜兼程十多天只为了再看见念念,而我现在却不能见她!不能见她!
三百里之于我并不远,我的乌骓马日行八百里。可是现在,这三百里竟成了我无法越过的天堑。我的心渐渐冷下去,寒意蔓延至头皮指尖——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念念呢?念念,你还在等我吗?
我在等你,你感觉的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