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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魔弄寒风飘大雪 僧思拜佛履层冰

话说陈家庄众信人等,将猪羊牲醴与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抬至灵感庙里排下,将童男女设在上首。行者回头,看见那供桌上香花蜡烛,正面一个金字牌位,上写“灵感大王之神”,更无别的神像。众信众信:众信徒。摆列停当,一齐朝上叩头道:“大王爷爷,今年、今月、今日、今时,陈家庄祭主陈澄等众信,年甲不齐年甲不齐:年纪不等。谨遵年例,供献童男一名陈关保、童女一名陈一秤金、猪羊牲醴如数,奉上大王享用。保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祝罢,烧了纸马,各回本宅。不提。

那八戒见人散了,对行者道:“我们家去罢。”行者道:“你家在那里?”八戒道:“往老陈家睡觉去。”行者道:“呆子,又乱谈了。既允了他,须与他了这愿心才是哩。”八戒道:“你倒不是呆子,反说我是呆子!只哄他耍耍便罢,怎么就与他祭赛,当起真来?”行者道:“莫胡说。为人为彻。一定等那大王来吃了,才是个全始全终;不然,又教他降灾贻害,反为不美。”

正说间,只听得呼呼风响。八戒道:“不好了!风响,是那话儿来了!”行者只叫:“莫言语,等我答应。”顷刻间,庙门外来了一个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样:

金甲金盔灿烂新,腰缠宝带绕红云。

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锯齿分。

足下烟霞飘荡荡,身边雾霭暖熏熏。

行时阵阵阴风冷,立处层层煞气温。

却似卷帘扶驾将,犹如镇寺大门神。

那怪物拦住庙门问道:“今年祭祀的是那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问,庄头是陈澄、陈清家。”那怪闻答,心中疑似道:“这童男胆大,言谈伶俐。常来供养受用的,问一声不言语;再问声,唬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么今日这童男善能应对……”怪物不敢来拿,又问:“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童男陈关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这祭赛乃上年旧规,如今供献我,当吃你。”行者道:“不敢抗拒,请自在受用。”怪物听说,又不敢动手,拦住门喝道:“你莫顶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八戒慌了道:“大王还照旧罢,不要吃坏例子。”那怪不容分说,放开手,就捉八戒。呆子扑的跳下来,现了本相,掣钉钯劈手一筑,那怪物缩了手,往前就走,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八戒道:“筑破甲了!”行者也现本相看处,原来是冰盘大小两个鱼鳞。喝声:“赶上!”二人跳到空中。那怪物因来赴会,不曾带得兵器,空手在云端里问道:“你是那方和尚?到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坏了我的名声!”行者道:“你这泼物原来不知。我等乃东土大唐圣僧三藏奉钦差西天取经之徒弟。昨日夜寓陈家,闻有邪魔,假号灵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赛。是我等慈悲,拯救生灵,捉你这泼物!趁早实实供来!一年吃两个童男女,你在这里称了几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个个算还我,饶你死罪!”那怪闻言就走,被八戒又一钉钯,未曾打着。他化一阵狂风,钻入通天河内。行者道:“不消赶他了。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设法拿他,送我师父过河。”八戒依言,径回庙里,把那猪羊祭醴,连桌面一齐搬到陈家。

此时唐长老、沙和尚共陈家兄弟正在厅中候信,忽见他二人将猪羊等物都丢在天井里。三藏迎来问道:“悟空,祭赛之事何如?”行者将那称名赶怪钻入河中之事说了一遍。二老十分欢喜,即命打扫厢房,安排床铺,请他师徒就寝。不提。

却说那怪得命,回归水内,坐在宫中,默默无言。水中大小眷族问道:“大王每年享祭,回来欢喜,怎么今日烦恼?”那怪道:“常年享毕,还带些余物与汝等受用,今日连我也不曾吃得。造化低,撞着一个对头,几乎伤了性命。”众水族问:“大王,是那个?”那怪道:“是一个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假变男女,坐在庙里。我被他现出本相,险些儿伤了性命。一向闻得人讲:唐三藏乃十世修行好人,但得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不期他手下有这般徒弟。我被他坏了名声、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够。”

那水族中闪上一个斑衣鳜婆,对怪物跬跬拜拜跬跬拜拜:跬(kuǐ),半步,相当于今一步。《司马法》:“一举足曰跬,跬三尺。两举足曰步,步六尺。”这里如同说一步一拜,极恭敬的样子。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难处?但不知捉住他,可赏我些酒肉?”那怪道:“你若有谋,合同用力,捉了唐僧,与你拜为兄妹,共席享之。”鳜婆拜谢了道:“久知大王有呼风唤雨之神通、搅海翻江之势力,不知可会降雪?”那怪道:“会降。”又道:“既会降雪,不知可会作冷结冰?”那怪道:“更会!”鳜婆鼓掌笑道:“如此,极易!极易!”那怪道:“你且将极易之功讲来我听。”鳜婆道:“今夜有三更天气,大王不必迟疑,趁早作法,起一阵寒风,下一阵大雪,把通天河尽皆冻结;着我等善变化者,变作几个人形,在于路口,背包持伞,担担推车,不住的在冰上行走。那唐僧取经之心甚急,看见如此人行,断然踏冰而渡。大王稳坐河心,待他脚踪响处,迸裂寒冰,连他那徒弟们一齐坠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闻言,满心欢喜道:“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长空兴风作雪,结冷凝冻成冰。不提。

却说唐长老师徒四人歇在陈家。将近天晓,师徒们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战咳歌打战:发抖、打哆嗦。睡不得,叫道:“师兄,冷啊!”行者道:“你这呆子,忒不长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么怕冷?”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

重衾无暖气,袖手似揣冰。此时败叶垂霜蕊,苍松挂冻铃。地裂因寒甚,池平为水凝。渔舟不见叟,山寺怎逢僧?樵子愁柴少,王孙喜炭增。征人须似铁,诗客笔如菱。皮袄犹嫌薄,貂裘尚恨轻。蒲团僵老衲,纸帐旅魂惊。绣被重茵褥,浑身战抖铃。

师徒们都睡不得,爬起来穿了衣服。开门看处,呀!外面白茫茫的,原来下雪哩!行者道:“怪道你们害冷哩。却是这般大雪!”四人眼同观看,好雪!但见那:

彤云密布,惨雾重浸。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真个是:六出花六出花:雪花。片片飞琼;千林树,株株带玉。须臾积粉,顷刻成盐。白鹦歌失素,皓鹤羽毛同。平添吴楚千江水,压倒东南几树梅。却便似战退玉龙三百万,果然如败鳞残甲满天飞。那里得东郭履东郭履:据《史记·滑稽列传》载,汉武帝时有齐人东郭先生贫困饥寒,穿的鞋是“有上无下,足尽践地”,在雪上行走,被人讥笑。袁安卧袁安卧:袁安是东汉人,字邵公,明帝时位至司空、司徒。据说他为官前也很穷。有一年洛阳下大雪,许多人冒雪出外乞食,独袁安僵卧在家。问其原因,他说大雪天人都冻饿,不宜出去打扰人家。后洛阳令举其为孝廉。这段故事被后人称为“袁安卧雪”或“袁安高卧”。孙康映读孙康映读:晋代人孙康冬天借雪的反光读书。更不见子猷舟子猷舟:晋代王子猷(王羲之的儿子)曾雪夜泛舟去看好友戴安道,至其门而返。人问其故,他说:“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安道耶!”、王恭币王恭币:晋代王恭穿鹤氅在雪上走,样子很潇洒,为时人所赞叹。币是氅字之误。苏武餐毡苏武餐毡:苏武,字子卿,西汉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他奉汉武帝之命出使匈奴,被囚禁,坚持十九年不屈服,饮雪咽毡,终返回汉朝。但只是几家村舍如银砌,万里江山似玉团。好雪!柳絮漫桥,梨花盖舍。柳絮漫桥,桥边渔叟挂蓑衣;梨花盖舍,舍下野翁煨骨柮。客子难沽酒,苍头苦觅梅。洒洒潇潇裁蝶翅,飘飘荡荡剪鹅衣。团团滚滚随风势,叠叠层层道路迷。阵阵寒威穿小幙,飕飕冷气透幽帏。丰年祥瑞从天降,堪贺人间好事宜。

那场雪纷纷洒洒,果如剪玉飞绵。师徒们叹玩多时,只见陈家老者着两个僮仆扫开道路,又两个送出热汤洗面热汤洗面:热水洗脸。须臾,又送滚茶、乳饼,又抬出炭火,俱到厢房,师徒们叙坐。长老问道:“老施主,贵处时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陈老笑道:“此间虽是僻地,但只风俗人物与上国不同,至于诸凡谷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岂有不分四时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时,怎么如今就有这般大雪,这般寒冷?”陈老道:“此时虽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节了。我这里常年八月间就有霜雪。”三藏道:“甚比我东土不同。我那里交冬节方有之。”

正话间,又见僮仆来安桌子,请吃粥。粥罢之后,雪比早间又大,须臾,平地有二尺来深。三藏心焦垂泪。陈老道:“老爷放心,莫见雪深忧虑。我舍下颇有几石粮食,供养得老爷们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贫僧之苦。我当年蒙圣恩赐了旨意,摆大驾亲送出关,唐王御手擎杯奉饯,问道:‘几时可回?’贫僧不知有山川之险,顺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经回国,’自别后,今已七八个年头,还未见佛面,恐违了钦限;又怕的是妖魔凶狠,所以焦虑。今日有缘得寓潭府潭府:大宅。对别人住宅的尊称。昨夜愚徒们略施小惠报答,实指望求一船只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漫,不知几时才得功成回故土也?”陈老道:“老爷放心,正是多的日子过了,那里在这几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倾家费产,必处置送老爷过河。”只见一僮又请进早斋。到厅上吃毕,叙不多时,又午斋相继而进。三藏见品物丰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见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陈老道:“老爷,感蒙替祭救命之恩,虽逐日设筵奉款,也难酬难谢。”

此后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陈老见三藏不快,又打扫花园,大盆架火,请去雪洞里闲耍散闷。八戒笑道:“那老儿忒没算计!春二三月好赏花园;这等大雪,又冷,赏玩何物?”行者道:“呆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静,一则游赏,二来与师父宽怀。”陈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请到园。但见:

景值三秋,风光如腊。苍松结玉蕊,衰柳挂银花。阶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琼芽。巧石山头,养鱼池内。巧石山头,削削尖峰排玉笋;养鱼池内,清清活水作冰盘。临岸芙蓉娇色浅,旁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压到;蜡梅树,聊发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尽鹅毛堆积;放怀处、款客处、遣兴处、处处皆蝶翅铺漫。两篱黄菊玉绡金,几树丹枫红间白。无数闲庭冷难到,且观雪洞冷如冰。那里边放一个兽面象足铜火盆,热烘烘炭火才生;那上下有几张虎皮搭苫漆交椅,软温温纸窗铺设。

四壁上挂几轴名公古画,却是那:

七贤过关七贤过关:古画名,即《七贤过关图》。一说为晋“竹林七贤”,一说为唐代张说、张九龄、李白、李华、王维、郑虔、孟浩然等出蓝田关。说法不一。寒江独钓寒江独钓:这是一幅取唐代诗人柳宗元《江雪》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意的画。叠嶂层峦团雪景;苏武餐毡,折梅逢使,琼林玉树写寒文。说不尽那:家近水亭鱼易买,雪迷山径酒难沽。真个可堪容膝处,算来何用访蓬壶?

众人观玩良久,就于雪洞里坐下,对邻叟道取经之事。又捧香茶饮毕。陈老问:“列位老爷,可饮酒么?”三藏道:“贫僧不饮,小徒略饮几杯素酒。”陈老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炖暖酒,与列位汤寒汤寒:御寒。”那僮仆即抬桌围炉,与两个邻叟各饮了几杯,收了家伙。

不觉天色将晚,又仍请到厅上晚斋。只听得街上行人都说:“好冷天啊!把通天河冻住了!”三藏闻言道:“悟空,冻住河,我们怎生是好?”陈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边浅水处冻结。”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冻得似镜面一般,路口上有人走哩!”三藏听说有人走,就要去看。陈老道:“老爷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别却邻叟。又晚斋毕,依然歇在厢房。

及次日天晓,八戒起来道:“师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冻住也。”三藏迎着门,朝天礼拜道:“众位护教大神,弟子一向西来,虔心拜佛,苦历山川,更无一声报怨;今至于此,感得皇天祐助,结冻河水,弟子空心权谢,待得经回,奏上唐皇,竭诚酬答。”礼拜毕,遂教悟净备马,趁冰过河。陈老又道:“莫忙,待几日雪融冰解,老拙这里办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话,再住也不是话。口说无凭,耳闻不如眼见。我备了马,且请师父亲去看看。”陈老道:“言之有理。”教:“小的们,快去备我们六匹马来!且莫备唐僧老爷马。”就有六个小价跟随。一行人径往河边来看。真个是:

雪积如山耸,云收破晓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结江湖一片平。朔风凛凛,滑冻棱棱。池鱼偎密藻,野鸟恋枯槎。塞外征夫俱坠指,江头梢子乱敲牙。裂蛇腹,断鸟足,果然冰山千百尺。万壑冷浮银,一川寒浸玉。东方自信出僵蚕东方自信出僵蚕:僵蚕,即古代传说中的冰蚕,相传出自东海员峤山,故说“东方”。北地果然有鼠窟北地果然有鼠窟:古代传说,北方有一种紾鼠,可在冰层下打洞窟。王祥卧王祥卧:晋代人王祥,字休征,事断母笃孝,其母欲吃鲜鱼,此时天寒地冻,王祥解衣剖冰求之,冰化解,得两鲤鱼。光武渡光武渡:据《后汉书·光武帝纪》载,更始二年(公元24年),汉光武帝刘秀遭敌追击,“天时寒,面皆破裂。至呼沱河,无船,适遇冰合,得过,未毕数车而陷。”,一夜溪桥连底固。曲沼结棱层,深渊重叠沍。通天阔水更无波,皎洁冰漫如陆路。

三藏与一行人到了河边,勒马观看。真个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问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里去?”陈老道:“河那边乃西梁女国。这起人都是做买卖的。我这边百钱之物,到那边可值万钱;那边百钱之物,到这边亦可值万钱。利重本轻,所以人不顾生死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数人一船,飘洋而过。见如今河道冻住,故舍命而步行也。”三藏道:“世间事,惟名利最重。似他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教:“悟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备马匹,趁此层冰,早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吟答应。

沙僧道:“师父啊,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托赖陈府上,且再住几日,待天晴化冻,办船而过。忙中恐有错也。”三藏道:“悟净,怎么这等愚见?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冻解。此时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如何可望便解冻?却又不误了半载行程?”八戒跳下马来:“你们且休讲闲口,等老猪试看有多少厚薄。”行者道:“呆子,前夜试水,能去抛石;如今冰冻重漫,怎生试得?”八戒道:“师父不知。等我举钉钯筑他一下。假若筑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筑不动,便是冰厚,如何不行?”三藏道:“正是,说得有理。”那呆子撩衣拽步,走上河边,双手举钯,尽力一筑,只听“扑”的一声,筑了九个白迹,手也震得生疼。呆子笑道:“去得!去得!连底都锢住了。”三藏闻言,十分欢喜,与众同回陈家。只教收拾走路。

那两个老者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些干粮烘炒,做些烧饼馍馍相送。一家子磕头礼拜,又捧出一盘子散碎金银,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爷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饭之敬。”三藏摆手摇头,只是不受道:“贫僧出家人,财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只是以化斋度日为正事,收了干粮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儿捻了一小块,约有四五钱重,递与唐僧道:“师父,也只当些衬钱衬钱:又称衬施钱。做佛事时施舍给和尚的钱。莫教空负二老之意。”遂此相向而别。

径至河边冰上,那马蹄滑了一滑,险些儿把三藏跌下马来。沙僧道:“师父,难行!”八戒道:“且住,问陈老官讨个稻草来我用。”行者道:“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里得知?要稻草包着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师父来也。”陈老在岸上听言,急命人家取一束稻草,却请唐僧上岸下马。八戒将草包裹马足,然后踏冰而行。

别陈老离河边,行有三四里远近,八戒把九环锡杖递与唐僧道:“师父,你横此在马上。”行者道:“这呆子奸诈。锡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师父拿着?”八戒道:“你不曾走过冰凌,不晓得。凡是冰冻之上,必有凌眼;倘或躧着凌眼,脱将下去,若没横担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个大锅盖盖住,如何钻得上来?须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这呆子倒是个积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长老横担着锡杖,行者横担着铁棒,沙僧横担着降妖宝杖,八戒肩挑着行李,腰横着钉钯,师徒们放心前进。这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干粮,却又不敢久停,对着星月光华,映的冰冻上亮灼灼、白茫茫,只情奔走,果然是马不停蹄,师徒们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了些干粮,往西又进。

正行时,只听得冰底下扑喇喇一声响,险些儿唬倒了白马。三藏大惊道:“徒弟呀!怎么这般响亮?”八戒道:“这河忒也冻得结实,地凌响了。或者这半中间连底通锢住了也。”三藏闻言,又惊又喜,策马前进趱行。不提。

却说那妖邪自从回归水府,引众精在于冰下。等候多时,只听得马蹄响处,他在底下弄个神通,滑喇的迸开冰冻。慌得孙大圣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马落于水内,三人尽皆脱下。

那妖邪将三藏捉住,引群精径回水府,厉声高叫:“鳜妹何在?”老鳜婆迎门施礼道:“大王,不敢!不敢!”妖邪道:“贤妹何出此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原说听从汝计,捉了唐僧,与你拜为兄妹;今日果成妙计,捉了唐僧,就好昧了前言?”教:“小的们,抬过案桌,磨快刀来,把这和尚剖腹剜心、剥皮剐肉;一壁厢响动乐器,与贤妹共而食之,延寿长生也。”鳜婆道:“大王,且休吃他,恐他徒弟们寻来吵闹。且宁耐两日,让那厮不来寻,然后剖开,请大王上坐,众眷族环列,吹弹歌舞,奉上大王,从容自在享用,却不好也?”那怪依言,把唐僧藏于宫后,使一个六尺长的石匣盖在中间。不提。

却说八戒、沙僧在水里捞着行囊,放在白马身上驮了,分开水路,涌浪翻波,负水而出。只见行者在半空中看见,问道:“师父何在?”八戒道:“师父姓‘陈’,名‘到底’了。如今没处找寻,且上岸再作区处。”原来八戒本是天蓬元帅临凡。他当年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沙和尚是流沙河内出身;白马本是西海龙孙,故此能知水性。大圣在空中指引,须臾回转东崖,晒刷了马匹,紾掠紾(zhěn)掠:紾扭。这里意为把衣服扭干。了衣裳,大圣云头按落,一同到那陈家庄上。

早有人报与二老道:“四个取经的老爷,如今只剩了三个来也。”兄弟即忙接出门外,果见衣裳还湿,道:“老爷们,我等那般苦留,却不肯住,只要这样方休。——怎么不见三藏老爷?”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改名叫做‘陈到底’也。”二老垂泪道:“可怜!可怜!我说等雪融备船相送,坚执不从,致令丧了性命!”行者道:“老儿,莫替古人耽忧。我师父管他不死长命。老孙知道,决然是那灵感大王弄法算计去了。你且放心,与我们浆浆衣服,晒晒关文,取草料喂着白马,等我弟兄寻着那厮,救出师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庄人除了后患,庶几永远得安生也。”陈老闻言,满心欢喜,即命安排斋供。

兄弟三人饮餐一顿。将马匹、行囊交与陈家看守。各整兵器,径赴河边寻师擒怪。正是:

误踏层冰伤本性,大丹脱漏怎周全?

毕竟不知怎么救得唐僧,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九回三藏有灾沉水宅观音救难现鱼篮第四十下九回三藏有灾沉水宅观音救难现鱼篮第四十九回三藏有灾沉水宅观音救难现鱼篮却说孙大圣与八戒、沙僧辞陈老来至河边,道:“兄弟,你两个议定,那一个先下水?”八戒道:“哥啊,我两个手段不见怎的,还得你先下水。”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若是山里妖精,全不用你们费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海行江,我须要捻着避水诀,或者变化什么鱼蟹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般捻诀,却抡不得铁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两个乃惯水之人,所以要你两个下去。”沙僧道:“哥啊,小弟虽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哥哥变作什么模样,或是我驮着你,分开水道,寻着妖怪的巢穴,你先进去打听打听。若是师父不曾伤损,还在那里,我们好努力征讨;假若不是这怪弄法,或者淹杀师父,或者被妖吃了,我等不须苦求,早早的别寻道路,何如?”行者道:贤弟说得有理。你们那个驮我?八戒暗喜道:这猴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今番原来不会水,等老猪驮他,也捉弄他捉弄。呆子笑嘻嘻的叫道:

“哥哥,我驮你。”行者就知有意,却便将计就计道:是,也好,你比悟净还有些膂力。八戒就背着他,沙僧剖开水路,弟兄们同入通天河内。

向水底下行有百十里远近,那呆子要捉弄行者,行者随即拔下一根毫毛,变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变作一个猪虱子,紧紧的贴在他耳朵里。八戒正行,忽然打个躘踵躘踵:立足不稳,身前直撞。得故子得故子:借故、抓住机会。把行者往前一掼,扑的跌了一跤。原来那个假身本是毫毛变的,却就飘起去,无影无形。沙僧道:“二哥,你是怎么说?不好生走路,就跌在泥里,便也罢了,却把大哥不知跌了那里去了!”八戒道:“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和你且去寻师父去。”沙僧道:“不好,还得他来。他虽不知水性,他比我们乖巧。若无他来,我不与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里,忍不住高叫道:“悟净!老孙在这里也。”沙僧听得笑道:“罢了,这呆子是死了!你怎么就敢捉弄他?如今弄得闻声不见面,却怎是好?”八戒慌得跪在泥里磕头道:“哥哥,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师父,上岸陪礼。你在那里做声?就吓杀我也!你请现原身出来,我驮着你,再不敢冲撞你了。”行者道:“是你还驮着我哩。我不弄你,你快走!快走!”那呆子絮絮叨叨,只管念诵着赔礼,爬起来与沙僧又进。

行了又有百十里远近,忽抬头望见一座楼台,上有“水鼋之第”四个大字。沙僧道:“这厢想是妖精住处,我两个不知虚实,怎么上门索战。”行者道:“悟净,那门里外可有水么?”沙僧道:“无水。”行者道:“既无水,你再藏隐在左右,待老孙去打听打听。”好大圣,爬离了八戒耳朵里,却又摇身一变,变作个长脚虾婆,两三跳跳到门里。睁眼看时,只见那怪坐在上面,众水族摆列两边,有个斑衣鳜婆坐于侧手,都商议要吃唐僧。行者留心,两边寻找不见。忽看见一个大肚虾婆走将来,径往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面前,称呼道:“姆姆,大王与众商议要吃唐僧,唐僧却在那里?”虾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结冰,昨日拿在宫后石匣中间,只等明日他徒弟们不来吵闹,就奏乐享用也。”

行者闻言,演了一会演了一会:闲逛了一会。又作“演帐”。径直寻到宫后,看果有一石匣,却像人家槽房里的猪槽,又似人间一口石棺材之样,量量足有六尺长短。却伏在上面,听了一会,只听得三藏在里面嘤嘤的哭哩。行者不言语,侧耳再听,那师父挫得牙响,哏了一声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时多少水灾缠。

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堕渺渊。

前遇黑河身有难,今逢冰解命归泉。

不知徒弟能来否,可得真经返故园?

行者忍不住叫道:“师父莫恨水灾。《经》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无土不生,无水不长。’老孙来了!”三藏闻得道:“徒弟啊,救我耶!”行者道:“你且放心,待我们擒住妖精,管教你脱难。”三藏道:“快些儿下手!再停一日,足足闷杀我也!”行者道:“没事!没事!我去也!”急回头,跳将出去,到门外现了原身,叫:“八戒!”那呆子与沙僧近道:“哥哥,如何?”行者道:“正是此怪骗了师父。师父未曾伤损,被怪物盖在石匣之下。你两个快早挑战,让老孙先出水面。你若擒得他就擒;擒不得,做个佯输,引他出水,等我打他。”沙僧道:“哥哥放心先去,待小弟们鉴貌辨色。”这行者捻着避水诀钻出波中,停立岸边等候。不提。

你看那猪八戒行凶,闯至门前,厉声高叫:“泼怪物!送我师父出来!”慌得那门里小妖急报:“大王,门外有人要师父哩!”妖邪道:“这定是那泼和尚来了。”教:“快取披挂兵器来!”众小妖连忙取出。妖邪结束了,执兵器在手,即命开门,走将出来。八戒与沙僧对列左右,见妖邪怎生披挂。好怪物!你看他:

头戴金盔晃且辉,身披金甲掣虹霓。

腰围宝带团珠翠,足踏烟黄靴样奇。

鼻准高隆如峤耸,天庭广阔若龙仪。

眼光闪灼圆还暴,牙齿钢锋尖又齐。

短发蓬松飘火焰,长须潇洒挺金锥。

口咬一枝青嫩藻,手拿九瓣赤铜锤。

一声咿哑门开处,响似三春惊蛰雷。

这等形容人世少,敢称灵显大王威。

妖邪出得门来,随后有百十个小妖,一个个抡枪舞剑,摆开两哨,对八戒道:“你是那寺里和尚?为甚到此喧嚷?”八戒喝道:“我把你这打不死的泼物!你前夜与我顶嘴,今日如何推不知来问我?我本是东土大唐圣僧之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经者。你弄玄虚,假做什么灵感大王,专在陈家庄要吃童男童女,我本是陈清家一秤金,你不认得我么?”那妖邪道:“你这和尚,甚没道理!你变做一秤金,该一个冒名顶替之罪!我倒不曾吃你,反被你伤了我手背,已此让了你,你怎么又寻上我的门来?”八戒道:“你既让我,却怎么又弄冷风、下大雪、冻结坚冰,害我师父?快早送我师父出来,万事皆休!牙迸半个‘不’字,你只看看手中钯,决不饶你!”妖邪闻言,微微冷笑道:“这和尚卖此长舌,胡夸大口。果然是我作冷、下雪、冻河,摄你师父。你今嚷上门来,思量取讨,只怕这一番不比那一番了。那时节,我因赴会,不曾带得兵器,误中你伤。你如今且休要走,我与你交敌三合。三合敌得我过,还你师父;敌不过,连你一发吃了。”八戒道:“好乖儿子!正是这等说!仔细看钯!”妖邪道:“你原来是半路上出家的和尚。”八戒道:“我的儿,你真个有些灵感,怎么就晓得我是半路出家的?”妖邪道:“你会使钯,想是雇在哪里种园,把他钉钯拐将来也。”八戒道:儿子,我这钯,不是那筑地之钯。你看:

巨齿铸就如龙爪,逊金妆来似蟒形。

若逢对敌寒风洒,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与圣僧除怪物,西方路上捉妖精。

轮动烟云遮日月,使开霞彩照分明。

筑倒太山千虎怕,掀翻大海万龙惊。

饶你威灵有手段,一筑须教九窟窿!

那个妖邪那里肯信?举铜锤劈头就打。八戒使钉钯架住道:“你这泼物,原来也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那怪道:“你怎么认得我是半路上成精的?”八戒道:“你会使铜锤,想是雇在那个银匠家扯炉,被你得了手,偷将出来的。”妖邪道:这不是打银之锤。你看:

九瓣攒成花骨朵,一竿虚孔万年青。

原来不比凡间物,出处还从仙苑名。

绿房紫菂菂(dì):莲实。瑶池老,素质清香碧沼生。

因我用功抟炼过,坚如钢锐彻通灵。

枪刀剑戟浑难赛,钺斧戈矛莫敢经。

纵让你钯能利刃,汤着吾锤迸折钉!

沙和尚见他两个攀话,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浪言!古人云:‘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不要走!且吃我一杖!”妖邪使锤杆架住道:“你也是半路里出家的和尚。”沙僧道:“你怎么认得?”妖邪道:“你这个模样,象一个磨博士磨博士:唐代江南俗称卖茶人为博士。后来卖酒人、磨工也叫博士。犹如称人师傅。出身。”沙僧道:“如何认得我像个磨博士?”妖邪道:“你不是磨博士,怎么会使擀面杖?”沙僧骂道:你这孽障,是也不曾见!

这般兵器人间少,故此难知宝杖名。

出自月宫无影处,梭罗仙木琢磨成。

外边嵌宝霞光耀,内里钻金瑞气凝。

先日也曾陪御宴,今朝秉正保唐僧。

西方路上无知识,上界宫中有大名。

唤做降妖真宝杖,管教一下碎天灵!

那妖邪不容分说,三家变脸,这一场,在水底下好杀:

铜锤宝杖与钉钯,悟能悟净战妖邪。一个是天蓬临世界,一个是上将降天涯。他两个夹攻水怪施威武,这一个独抵神僧势可夸。有分有缘成大道,相生相克秉恒沙。土克水,水干见底;水生木,木旺开花。禅法参修归一体,还丹炮炼伏三家。土是母,发金芽,金生神水产婴娃;水为本,润木华,木有辉煌烈火霞。攒簇五行皆别异,故然变脸各争差。看他那铜锤九瓣光明好,宝杖千丝彩绣佳。钯按阴阳分九曜,不明解数乱如麻。损躯弃命因僧难,舍死忘生为释迦。致使铜锤忙不坠,左遮宝杖右遮钯。

三人在水底下斗经两个时辰,不分胜败。猪八戒料道不得赢他,对沙僧丢了个眼色,二人诈败佯输,各拖兵器,回头就走。那怪物叫:“小的们,扎住在此,等我赶上这厮,捉将来与汝等凑吃哑!”你看他如风吹败叶,似雨打残花,将他两个赶出水面。

那孙大圣在东岸上,眼不转睛,只望着河边水势。忽然见波浪翻腾,喊声号吼,八戒先跳上岸道:“来了!来了!”沙僧也到岸边道:“来了!来了!”那妖邪随后叫:“那里走!”才出头,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闪身躲过,使铜锤急架相还。一个在河边涌浪,一个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经三合,那妖遮架不住,打个花,又淬于水里,遂此风平浪息。

行者回转高崖道:“兄弟们,辛苦啊。”沙僧道:“哥啊,这妖精他在岸上觉到不济,在水底也尽利害哩!我与二哥左右齐攻,只战得个两平,却怎么处置救师父也?”行者道:“不必疑迟,恐被他伤了师父。”八戒道:“哥哥,我这一去哄他出来,你莫做声,但只在半空中等候。估着他钻出头来,却使个捣蒜打,照他顶门上着着实实一下,纵然打不死他,好道也护疼发晕,却等老猪赶上一钯,管叫他了帐!”行者道:“正是!正是!这叫做‘里应外合’,方可济事。”他两个复入水中。不题。

却说那妖邪败阵逃生,回归本宅。众妖接到宫中,鳜婆上前问道:“大王赶那两个和尚到那方来?”妖邪道:“那和尚原来还有一个帮手。他两个跳上岸去,那帮手抡一条铁棒打我,我闪过与他相持。也不知他那棍子有多少斤重,我的铜锤莫想架得他住。战未三合,我却败回来也。”鳜婆道:“大王,可记得那帮手是甚相貌?”妖邪道:“是一个毛脸雷公嘴,查耳朵,折鼻梁,火眼金睛和尚。”鳜婆闻说,打了一个寒噤道:“大王啊!亏了你识俊识俊:知趣、识相。逃了性命;若再三合,决然不得全生!那和尚我认得他。”妖邪道:“你认得他是谁?”鳜婆道:“我当年在东洋海内,曾闻得老龙王说他的名誉,乃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混元一气上方太乙金仙美猴王齐天大圣。如今归依佛教,保唐僧往西天取经,改名唤做孙悟空行者。他的神通广大,变化多端。大王,你怎么惹他?今后再莫与他战了。”

说不了,只见门里小妖来报:“大王,那两个和尚又来门前索战哩!”妖精道:“贤妹所见甚长,再不出去,看他怎么。”急传令,叫:“小的们,把门关紧了。正是‘任君门外叫,只是不开门。’让他缠两日,性摊了回去时,我们却不自在受用唐僧也!”那小妖一齐都搬石头、塞泥块,把门闭杀。八戒与沙僧连叫不出,呆子心焦,就使钉钯筑门。那门已此紧闭牢关,莫想能够;被他七八钯,筑破门扇,里面却都是泥土石块,高叠千层。沙僧见了道:“二哥,这怪物惧怕之甚,闭门不出,我和你且回上河崖,再与大哥计较去来。”八戒依言,径转东岸。

那行者半云半雾,提着铁棒等哩!看见他两个上来,不见妖怪,即按云头,迎至岸边问道:“兄弟,那话儿怎么不上来?”沙僧道:“那怪物紧闭宅门,再不出来见面;被二哥打破门扇看时,那里面都使些泥土石块实实的叠住了。故此不能得战,却来与哥哥计议,再怎么设法去救师父。”行者道:“似这般却也无法可治。你两个只在河岸上巡视着,不可放他往别处走了,待我去来。”八戒道:“哥哥,你往那里去?”行者道:“我上普陀岩拜问菩萨,看这妖怪是那里出身,姓甚名谁。寻着他的祖居,拿了他的家属,捉了他的四邻,却来此擒怪救师。”八戒笑道:“哥啊,这等干,只是忒费事,耽搁了时辰了。”行者道:“管你不费事,不耽搁,我去就来!”

好大圣,急纵祥光,躲离河口,径赴南海。哪里消半个时辰?早望见落伽山不远。低下云头,径至普陀崖上。只见那二十四路诸天与守山大神、木叉行者、善财童子、捧珠龙女,一齐上前,迎着施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见菩萨。”众神道:“菩萨今早出洞,不许人随,自入竹林里观玩。知大圣今日必来,吩咐我等在此候接大圣,不可就见。请在翠岩前聊坐片时,待菩萨出来,自有道理。”行者依言,还未坐下,又见那善财童子上前施礼道:“孙大圣,前蒙盛意,幸菩萨不弃收留,早晚不离左右,专侍莲台之下,甚得善慈。”行者知是红孩儿,笑道:“你那时节魔业迷心,今朝得成正果,才知老孙是好人也。”

行者久等不见,心焦道:“列位与我传报传报,但迟了,恐伤吾师之命。”诸天道:“不敢报。菩萨吩咐,只等他自出来哩。”行者性急,哪里等得,急纵身往里便走。噫!

这个美猴王,性急能鹊薄鹊薄:挖苦,讥诮。

诸天留不住,要往里边踱。

拽步入深林,睁眼偷觑着。

远观救苦尊,盘坐衬残箬。

懒散怕梳妆,容颜多绰约绰约:姿态柔美的样子。

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缨络。

不挂素蓝袍,贴身小袄缚。

漫腰束锦裙,赤了一双脚。

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

玉手执钢刀,正把竹皮削。

行者见了,忍不住厉声高叫道:“菩萨!弟子孙悟空志心朝礼。”菩萨道:“外面俟候。”行者叩头道:“菩萨,我师父有难,特来拜问通天河妖怪根源。”菩萨道:“你且出去,待我出来。”

行者不敢强,只得走出竹林,对众诸天道:“菩萨今日又重置家事哩。怎么不坐莲台,不妆饰,不喜欢,在林里削篾作甚?”诸天道:“我等却不知。今早出洞,未曾妆束,就入林中去了。又叫我等在此接候大圣,必然为大圣有事。”行者没奈何,只得等候。

不多时,只见菩萨手提一个紫竹篮儿出林,道:“悟空,我与你救唐僧去来。”行者慌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请菩萨着衣登座。”菩萨道:“不消着衣,就此去也。”那菩萨撇下诸天,纵祥云腾空而去。孙大圣只得相随。

顷刻间,到了通天河界。八戒与沙僧看见,道:“师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么乱嚷乱叫,把一个未梳妆的菩萨逼将来也!”说不了,到于河岸。二人下拜道:“菩萨,我等擅干,有罪!有罪!”菩萨即解下一根束袄的丝绦,将篮儿拴定,提着丝绦,半踏云彩,抛在河中,往上溜头扯着,口念颂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篮儿,但见那篮里亮灼灼一尾金鱼,还斩眼斩眼:眨眼。动鳞。菩萨叫:“悟空,快下水救你师父耶。”行者道:“未曾拿住妖邪,如何救得师父?”菩萨道:“这篮儿里不是?”八戒与沙僧拜问道:“这鱼儿怎生有那等手段?”菩萨道:“他本是我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每日浮头听经,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铜锤,乃是一枝未开的菡萏,被他运炼成兵。不知是那一日,海潮泛涨,走到此间。我今早扶栏看花,却不见这厮出拜。掐指巡纹,算着他在此成精,害你师父,故此未及梳妆,运神功,织个竹篮儿擒他。”

行者道:“菩萨,既然如此,且待片时,我等叫陈家庄众信人等看看菩萨的金面,一则留恩,二来说此收怪之事,好叫凡人信心供养。”菩萨道:“也罢,你快去叫来。”那八戒与沙僧一齐飞跑至庄前,高呼道:“都来看活观音菩萨!都来看活观音菩萨!”一庄老幼男女,都向河边,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礼拜。内中有善图画者,传下影神,这才是鱼篮观音现身。当时菩萨就归南海。

八戒与沙僧分开水道,径往那水鼋之第找寻师父。原来那里边水怪、鱼精尽皆死烂。却入后宫,揭开石匣,驮着唐僧,出离波津,与众相见。那陈清兄弟叩头称谢道:“老爷不依小人劝留,致令如此受苦。”行者道:“不消说了。你们这里人家,下年再不用祭赛。那大王已此除根,永无伤害。陈老儿,如今才好累你,快寻一只船儿,送我们过河去也。”那陈清道:“有!有!有!”就叫解板打船。众庄客闻得此言,无不喜舍。那个道“我买桅篷”,这个道“我办篙桨”;有的说“我出绳索”,有的说“我雇水手”。

正都在河边上吵闹,忽听得河中间高叫:“孙大圣,不要打船,花费人家财物。我送你师徒们过去。”众人听说,个个心惊,胆小的走了回家,胆大的战兢兢贪看。须臾,那水里钻出一个怪来,你道怎生模样:

方头神物非凡品,九助灵机号水仙。

曳尾能延千纪寿,潜身静隐百川渊。

翻波跳浪冲江岸,向日朝风卧海边。

养气含灵真有道,多年粉盖癞头鼋。

那老鼋又叫:“大圣,不要打船,我送你师徒过去。”行者抡着铁棒道:“我把你这个孽畜!若到边前,这一棒就打死你!”老鼋道:“我感大圣之恩,情愿办好心送你师徒,你怎么反要打我?”行者道:“与你有甚恩惠?”老鼋道:“大圣,你不知,这底下水鼋之第乃是我的住宅。自历代以来,祖上传留到我。我因省悟本根,养成灵气,在此处修行,被我将祖居翻盖了一遍,立做一个水鼋之第。那妖邪乃九年前海啸波翻,他赶潮头,来于此处,仗逞凶顽,与我争斗;被他伤了我许多儿女,夺了我许多眷族。我斗他不过,将巢穴白白的被他占了。今蒙大圣至此搭救唐师父,请了观音菩萨扫净妖氛,收去怪物,将第宅还归于我。我如今团圞团圞(luán):图聚。老小,再不须挨土帮泥,得居旧舍。此恩重若丘山,深如大海。——且不但我等蒙惠,只这一庄上人,免得年年祭赛,全了多少人家儿女?此诚所谓‘一举而两得’之恩也。敢不报答?”

行者闻言,心中暗喜,收了铁棒,道:“你端的是真实之情么?”老鼋道:“因大圣恩德洪深,怎敢虚谬?”行者道:“既是真情,你朝天赌咒。”那老鼋张着红口,朝天发誓道:“我若真情不送唐僧过此通天河,将身化为血水!”行者笑道:“你上来,你上来。”老鼋却才负近岸边,将身一纵,爬上河崖。众人近前观看,有四丈围圆的一个大白盖。行者道:“师父,我们上他身,渡过去也。”三藏道:“徒弟呀,那层冰厚冻,尚且邅迍,况此鼋背?恐不稳便。”老鼋道:“师父放心。我比那层冰厚冻稳得紧哩,但歪一歪,不成功果!”行者道:“师父啊,凡诸众生,会说人话,决不打诳语。”叫:“兄弟们,快牵马来。”

到了河边,陈家庄老幼男女一齐来拜送。行者叫把马牵在白鼋盖上,请唐僧站在马的颈项左边,沙僧站在右边,八戒站在马后,行者站在马前;又恐那鼋无礼,解下虎筋绦子,穿在老鼋的鼻之内,扯起来,像一条缰绳;却使一只脚踏在盖上,一只脚登在头上;一只手执着铁棒,一只手扯着缰绳,叫道:“老鼋,慢慢走啊,歪一歪儿,就照头一下!”老鼋道:“不敢!不敢!”他却蹬开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众人都在岸上焚香叩头,都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正是真罗汉临凡,活菩萨出现。众人只拜的望不见形影方回。不提。

却说那师父驾着白鼋,那消一日?行过了八百里通天河界,干手干脚的登岸。三藏上崖,合手称谢道:“老鼋累你,无物可赠,待我取经回谢你罢。”老鼋道:“不劳师父赐谢。我闻得西天佛祖无灭无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在此间,整修行了一千三百余年,虽然延寿身轻,会说人语,只是难脱本壳。万望老师父到西天与我问佛祖一声,看我几时得脱本壳,可得一个人身?”三藏响允道:“我问,我问。”那老鼋才淬水中去了。行者遂伏侍唐僧上马。八戒挑着行囊,沙僧跟随左右。师徒们找大路,一直奔西。这真是:

圣僧奉旨拜弥陀,水远山遥灾难多。

意志心诚不惧死,白鼋驮渡过天河。

毕竟不知此后还有多少路程,还有什么凶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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