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中午走入那个敞开的大门,往往能听到艺术团所独有的声音。人们在练声、排节目,总是清脆嘹亮。他们唱的基本都是白族调。我一再坚信白族调源自民间,当我第一次来到那片旧城时,我的耳朵捕捉到了来自那个建筑内部对于民间的渴望。在乡间,我听人们随意哼唱白族调时,并没有在旧城突然听到所带来的震撼强烈。在那个乡间,过多的贫困困扰着我,我一直都在努力离开那里。在乡间,我们唯一能想到离开的方式是读书。有那么一些人确实是通过学习离开了那儿,有一些人却因为学习而给家里带来了更大的灾难。那个乡间依然坚持学习是对抗苦难的最好方式。当我的内心开始植下那颗叛逃的种子,我就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开始变得对乡间的许多事物漠不关心(这其中就有散落在那些田野间的白族调),我甚至不会唱一句白族调。
我在那个大门口偶尔碰到那些穿着时尚、英俊漂亮的艺术团里的人时,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甚至会心生嫉妒。那个艺术团里,有一个我们那个乡镇的女孩,她是个文盲,但白族调唱得很好。我羡慕那个平时话不多的女孩,在县里录制的一些碟片中,没读过一天书的她,边唱着白族调边拿起了一支毛笔。她拿起了毛笔,这是让我最吃惊的事,我猜测里面有着换位之类的技巧,但从她对毛笔有模有样的拿放中,我总觉得艺术团有一种魔力,能制造错觉,能制造美妙的错觉,能改变一个人,可能她早已不是文盲了。我坚信除了那些知道她的人外,将不会有人怀疑她是个文盲。因为那个女孩,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开始妄想自己有一天也能进入艺术团,在私底下我曾深信艺术团可以重新塑造我。那时在我看来,在艺术团可以打磨任何事物。
我走进了那个敞开的大门,脑海里出现的只有对于那个建筑内部的渴望,我渴望能听到来自内部的声音。反观那段时间,我知道艺术团确实在某种程度上重塑了我,让我变得更真实。我把那种虚幻的想法抛开,我开始以另外一种方式直视艺术团。在很多时候,走进那扇大门的我总是感到很矛盾,我想见到艺术团里的人,同时又不敢见到他们,在他们华丽的穿着面前,我自惭形秽。印象中曾经有个门卫,是个老人,皱纹遍布,总是面带微笑,微笑时一口漏风的牙齿凸显出来。那时的我沉默寡言,即便是面对那个老人的笑容,我都会不知所措。我匆匆地经过那扇大门,同样匆匆地远离艺术团,我的目的地是表哥家。
那时表哥家还没有搬到新城,而是在那片旧城里租了一间狭窄的院落。那是一个二层楼的土木建筑,雕花的门窗在时间的侵蚀面前依然释放出异样的美。在那些斑驳暗淡的美面前,我真不敢想象刚雕刻安装起的门窗会是什么样子!在我的想象中,丝丝入扣的木屑香扑入鼻中,留下久久的余味暗香。而那时我所嗅到的是一种经过支离的木香,淡淡的,依然好闻。在那种淡淡的木香中,我走入或者走出表哥家。
在进入那个古旧的院落后,我发现自己要面对来自许多事物的压迫,主要是来自表哥家的压迫。表哥家异常安静,表哥沉默寡言,我也是,我们共同制造的沉默让我喘不过气来。读初二时我的成绩急剧下滑,这让父母不知所措,他们唯一想到的是让没有多少自控能力的我去表哥家住,让表哥管束我一下。但成绩的下滑似乎已经无法控制,我不知道该如何学习,同时在上课的过程中,我的目光总是望向窗外。那时我们班的教室在一楼,从我所在的位置对着的窗外是一些樱花树,我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樱花树的开放与凋败。那时我害怕周末,我害怕见到表哥,我害怕那扇巷子尽头的院门。当然直到因成绩原因休学回到乡镇中学,我才意识到表哥对我的关心,只是他不善于把它表达出来而已。那种误解在压迫中一直依附着在县一中度过的初中生活。
那时的我惧怕大我十多岁的表哥。表哥只有在喝了点儿酒后,话才会多起来,似乎酒精具有拒绝沉默的作用。我曾在那片旧城里偷偷地沾了一点儿白酒,但酒精的作用似乎在我身上失效了,喝过酒的我依然沉默,给我带来的只是一次扯痛心肺的呕吐。在很多时候,表哥是不喝酒的,他不是泡一杯茶去书房里看书,便是安静地看新闻。我早已忘了那时和表哥一起看了些什么新闻,表哥喜欢看新闻却很少谈论新闻,这与表哥和我所在的那个乡间不同。那些乡间的人喜欢谈论那些早已成为旧闻的信息,且谈得津津有味,人们在讲那些旧闻时还会添油加醋。在那个乡间,人们乐于那样。我偶尔把目光折向表哥,表哥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那个样子已经保持了很长一会儿,我再次把目光折回来。
我会一个人进入表哥的书房,在书架上找寻一些感兴趣的书来读。在表哥的书房里,我看了一部武侠书,书名我已经忘了,但里面的主人公却让我印象深刻。我总觉得那部小说里的主人公,就存在于那片旧城,能飞檐走壁,能洞悉旧城里的一切秘密。在对想成为艺术团的一员的幻想有了清醒的意识后,那是我唯一的再一次幻想,我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洞悉潜藏在那片旧城的许多隐秘与暗示。可最终我没能成为那样的人,而成了一个在那片旧城到处游荡的人,我唯一想到的是通过游荡解开那些谜。
有时我觉得自己需要的不是深入而是突围。我经常觉得隐秘与无法预知的危险会随时降临到自己身上。我不知道该怎样对抗来自旧城内部的忧伤气息,唯一想到的是走出那片旧城。突围,是因为对象太过陌生,或者就是熟悉背后暗藏着更深刻的陌生。在那片旧城,即便我不停地深入其中,某种陌生的气息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
我熟悉了旧城的西片,我熟悉了旧城的南片,我熟悉了步行街,我熟悉了这些路段中的每一个节点,却感觉更陌生的旧城呈现在面前。游荡成了我的一种生存状态,即便我回到那个乡镇中学,游荡依然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主要部分。
我在游荡中,渐渐忽略了艺术团,渐渐消解了表哥家里安静的压迫。
*9
我在县一中读到初三下学期时,因为成绩原因,休学回到了乡镇。在童年的很长时间,我对乡镇充满了渴望,但来县城后,我才知道那个乡镇同样是我设法逃离的角落。
刚回来那段时间,我不知道怎样从打击中振作起来。那种疼痛的感觉并不只是皮肤被擦伤,而是内部的某些器官已经病变,以致我呼出来的气都带着强烈的忧伤气息,同时还带着浓烈的腐烂气味。有时我总有强烈的感觉,时间的深度在于与时间相关的事件对人的影响。
是在那所乡镇中学,我们一群男生开始注意到了异性的美。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物理老师丰腴的屁股,许多男生在物理课上精神矍铄、躁动不安。然后是对异性美的认识的苏醒,与女生之间不再有战争。曾经男生与女生之间的战争围绕着一张桌子展开,印象中从小学到初中,我的同桌都是女生,我们用粉笔在桌子上画出界线,每当我们的手肘不小心越界了,有时是默默的手肘之间的狠狠触碰,有时甚至会发展到吵架。我的初恋之火在那种战争得到缓和的情形下燃烧了,只可惜,初恋之火太过脆弱,只燃烧了短短的一段时间便熄灭了。其实早在县一中读书时,这种意识就已经苏醒。
在县一中,我对那些大型物资交流会充满了渴望,因为会有一些脱衣舞团体来县城表演。那时对书同样有强烈的渴望,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到那些旧书摊看书、买书,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那些为了表演而临时搭建的帐篷。每年的8月,在城南就会有一次大型的物资交流会。8月的空气喧闹而燥热,我们一群伙伴在教室里坐立不安,我们趁教语文的女教师不注意,相互做鬼脸,我们一群人都是冲着那些脱衣舞团体的。最让人吃惊的是,相对于我们的畏畏缩缩、瞻前顾后,那些脱衣舞团体却正大光明地在市集里大声叫嚣拉拢过客。
城南的农贸市场入口处有条溪汩汩流淌,我曾顺着那条小溪朝上,它的源头是一片梨树林。我去的季节梨树刚好开花,雪白的梨花开得异常绚烂。那条小溪流到农贸市场旁,有许多垃圾混入其中,本来清澈洁净的流水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有一个脱衣舞团体在入口处,当我在赤裸着上身大声吆喝的人前犹豫不定时,我感觉那股气味越发浓重,且不断压迫着我。回到那所乡镇中学,异性的美不再以那样邪恶的形式逼迫着我们。
在那个乡镇中学,我们一群人随时关注一些事件的发生,甚至我们渴望一些事件的发生。最让我们激动的无疑是老师的偷情事件,只是我们不敢确定有没有真正发生过那样的事件。我们随意制造一些绯闻,似乎只是为了消解乡间的枯燥乏味。我们有一些同伴信誓旦旦地说,他们见到了某老师和某老师经常去那个坡地,有时还进了坡地上的那个庙宇里。后来那两个老师之间的关系似乎是随着我们的传言发展下去了,但结局竟让我们不是很满意,我们的想法是那个男老师的媳妇会来学校大闹,但没有发生。
休学给我带来的疼痛一直困扰着我,这让我与别人之间有了一定的区别:在大部分时间里,与别的同学一样快乐地成长;在小部分时间,却异常痛苦和恐慌。在痛苦和恐慌中,我常常避开群体(那时我竟发现群体只能暂时麻醉痛苦和恐慌),我拿着书本来到学校旁边的那些坡地上,默默地努力刻苦。在那个坡地上,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存在着。我默默地把在那个坡地上发生的许多事情收入眼底,但几乎不曾和别的同伴说过。我发现了那些在街道上沉睡的狗来到了那片坡地上,它们在我的目睹下,为了一个婴儿的躯体争斗。
*10
我以旁观者的角色再次进入那片旧城。与别人介入其中的视角和情感是不一样的,或者那只是属于我的旧城。那片旧城,被护城河隔开,与214国道线相连,是一片轻易就能从外观上发现它的旧的城区。它的旧由外部渗入内部,同时由内部向外扩散。
它的旧属于时间堆积和覆盖后的旧,首先是一种最直观的旧,然后是一种可以通过挖掘和赋予自我认识的旧。人们把这两种相互紧密衔接的旧割裂,生活在其中的许多人只是关注那种最直观的旧,似乎只有那种旧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影响,他们却忽略了那种直观的旧覆盖下的深层次的旧已经深入他们的神色之中。作为旁观者的我,发现了那些暗藏在人们表情里的隐秘信息,但我却忽视了自己也为那种“旧”所浸泡,直到现在才发现那种隐秘的忧伤同样存在于我的神色之中,甚至已经深入我的灵魂。旧城的气息对于我来说,往往意味着隐秘,是需要有意和巧合才能发现的。在那些隐秘的角落里(现实的隐秘,同时也属于情感的隐秘),探索自己的行为以及那些事物存在的暗含的道德意义。我曾多次自责,同时也暗暗责备别人和环境,似乎那些对于道德意义的违背都源自外界,而并不是来自本身。
阿鹏艺术团在那片旧城区的南区,经过阿鹏艺术团,再经过表哥家那边,后面就是一片庄稼地。旧城的边沿往往连接起人间的气息,这里的人间应该只是我个人偏好和生硬的定义,我把与大地直接联系在一块儿的域称为人间。作为一个习惯泥土的人,在来到那片旧城的时候,我出现了短暂的迷惑。我现在所依托的只是自己的记忆,而关于县城的记忆围绕着那片旧城展开。我首先需要适应那片旧城对于泥土的重新塑造。
我回忆起第一次来到那片旧城的情景,因为那时表哥家还住在阿鹏艺术团旁边,我第一次来到县城就必须经过阿鹏艺术团,那是我始料未及的,我进入了一个未知世界,一个在内心深处已经期待多时的世界。我进入了阿鹏艺术团所在的大门,我突然被阿鹏艺术团里发出来的声音吸引,我的耳朵苏醒了,我听到了那种以前从未出现过的音符。有一些人正在练声,那些不断被拉长和切碎的音符很吸引人,在那些音符里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感,同时我也堕入了持续的忧伤之中。在那个大门口,我的耳膜出现了被击打的痛感,是痛感,我能清晰地把那种痛感复述出来,与被火灼烧的痛感很相似。我开始怀疑自己进入了某种冥想的状态,我长时间地站在从大门踏入一步距离的位置,我被那些声音彻底吸引过去。那个时候的我对那些陌生的音符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我期待着冥想带来的意外和美妙。对于那些陌生的音符,我能清晰地听到其中的分裂和撕扯,我同样感觉到音符与音符之间正在极力完成某种程度的缝合。
那是第一次对于音乐的觉醒,那同样是第一次对于曾经在乡野间泛滥的音符的觉醒。我突然发现了那些音符使耳膜产生的舒适感,我发现了原来在那些乡野间早就已经流淌着音乐的美感,我听到的是一种源自民间的音乐。音乐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失去分辨能力,那个时候,我周围似乎没有任何人,甚至没有任何事物,只有那些从房间的覆盖中冲出来的音符。那是音符对于我的触摸,准确说应该是懵懂的感知器官对于那些音符的触摸。那些音符为我第一次深入旧城定了一个基调:震荡、愉悦、柔软、迷惑、迷茫、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