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日子,我们常常这么瞎逛,仿佛真的成了游荡的豪侠。偶尔我们也叫上大麦和张木。我们上过一次山,是去找大麦的。大麦的父亲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们,我们想帮他干点儿活儿他都不让,非要我们坐在树下吃荔枝。他说荔枝容易上火,还特意给我们端来了盐水,防上火。我们坐到太阳下山了才回来。
我们就这么逛着逛着,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天空中偶尔飞过一群群大雁,就要开学了,开学后我们就五年级啦。左北和我们一同到学校里上学,他也五年级。
左北已经和我们华西街的人混得很熟了,偶尔他身边还跟着一些人。我们不在同一个班级,但他有时会来找我一起上学。每次他到我家,我妈就开始唠叨,问这问那。要不就问口渴不,肚子饿不,来吃点儿东西。左北很有耐心很有礼貌地回答她。我在一旁听着都不耐烦了,连忙拿起书包推着左北走出来。
开学后的日子过得更快,一眨眼就到了周末,再眨眼就到了下一个周末。我们是喜欢周末的,只有在周末我们才能一起出去逛。就算不逛,光是在榕树下坐也是愉快的。我姑妈又来了,她说五年级了,要更加用功了。每天应该多看看书、多学习学习,等等。她还叮嘱我妈要把我看得更紧,我以后出门的机会更少了。
*5
阳光渐渐不那么热了,蝉叫声也渐渐小了下来。
我在窗边坐着,神游四方。突然窗子响了几下。是左北,他一脸兴奋地说:“出来,我们去游泳。”我从窗户爬出来,突然间发现天空高了许多,风也更凉了,已经是秋天了。我们来到唐马街尽头的树林旁边。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我们把衣服脱下放在小桥旁边,开始往水里走。左北说:“你先等等,我去探探水有多深。”他郑重地向河中心游去。一会儿又回来,说,“这边还可以,再下去就不行了,有个坑,很深。你先在这边学。”我按照他说的动作一一尝试,却总是往下沉。他很有耐心地讲给我听,手应该怎样,脚应该如何。我听得自己都不耐烦了。我很懊恼连简单的都学不会,我真想狠狠打自己几拳。我呛了几口水,再也不愿往深的地方下去。而左北总在一边说:“不要怕,我会接着你的,你只要不停下来就行了。”我在水里折腾了半天,一丝力气都没了。终于上岸了,风吹在湿湿的身子上有些冷。我们坐在草地上晒太阳。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左北却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偶尔还笑。他说:“没关系,下次还来。一次不会,两次就会了,要不一直学到会。还有,你一个人不要下去。”我暗暗想,怎么这样的人也有呢,一直这么有耐心,好像永远不会生气似的,白忙了半天还这么高兴。我在心里无比叹服。也许我也应该像他这样。
我们坐了好久,等我的力气慢慢恢复了才开始往回走。我突然想到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我们还没有去寻鸟巢呢。现在鸟儿都离巢了,只有等明年春天才可以了。我想问问左北,什么时候去他家打打他的大沙包,但我什么也没说。
天开始下雨。几场雨过后,天气开始凉了下来。
有一天放学,我在延安街尽头的转角远远看见了黑面。他一定又在欺负低年级的同学了。我走过去,发现他在拦着邓然。“放开她!”我嚷了一句。“关你屁事!你们什么关系啊?你最好少管。”黑面瞟了我一眼。我火了,想马上冲上去揍他一顿。就在这时候转角走出个人来:“怎么啦?啊?”是左北。黑面诧异了一下,瞪了我们一眼,愤愤离开了,好像还说了一句“等着瞧”。邓然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回去了。我想叫她等等,但我不知道说什么。她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后来我一连许多天没见着左北。我不能出门,左北也没有来找过我。一天傍晚我回来的时候在我们街上碰见张木,他叫了我一声,又匆匆走了。我远远看见了榕树下站着几个人。我走过去,左北和大麦都在。左北手上还拿着几个茶叶蛋,那肯定是张木拿给左北的。以前张木常常从家里拿茶叶蛋给我,偶尔也带些别的零食。但现在他拿给了左北,因为左北更像我们的首领。难怪他一见到我什么也不说就匆匆走了。其实我觉得没什么的,左北比我强大,换作是我,也许我也会这样。但想起刚刚的张木,我觉得我们可能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好了。我觉得有点儿忧伤,想转身回家,但左北看见了我。他喊了我一声,我走过来,像平常一样。大麦站在一旁,表情不太自然。左北却没有什么不同,他扔了两个茶叶蛋给我和大麦,自己也敲碎一个剥开来吃,还一边说味道很好。我们在榕树下坐了一会儿,大麦沉默着,我也很少说话,都只是左北在说。
后来每当我心不在焉坐在家里的时候我常常想到与左北有关的事。也许他现在在外面逛着吧,但和谁呢?张木,还有大麦?他们怎么都不来找我了呢?但我不能出去,我要读书。读好了书才能找到出路。这是我姑妈说的。
我觉得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大。不单是力量,其他也是。就像左北一样。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厉害,好像有什么大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想和邓然说话。但她好像越来越不愿意和我说话了。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变得更强大了,她就会喜欢和我说话了吧。嗯,会有那么一天的。
*6
放学路上两旁的稻田黄了,像是盖了一片片金色的毯子。远处的芦苇开出了一团团雪白的花,在风中摇曳着。后来田里的稻子被人们收割回去了,露出了赤裸裸的土地。芦苇花越飘越少,只剩下单薄的几朵在晚风中颤抖着,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西边的夕阳给烧了。
我好像一个闭关修炼的人,离华西街越来越远了,对许多事都不闻不问。但我觉得有一天我会重新回来的,并且带着更加强大的身份。我不再担心四街的事情,因为有左北在。
但有时我又有些惆怅。我不太知道什么是“惆怅”,这是我在书上见到的词语,我觉得我可能就是这样的心情。但有时又觉得喜悦,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左北偶尔会来找我一起去上学。周末的时候我不能出去,左北来敲敲窗子。我想翻出去,但左北说:“不用出来,你得看书。站着说说话我就走。”
这是一个无聊的周末,我在书桌前坐了一整个上午。我决定去找左北,去看看他家的大沙包。我逛到他家去,他妈妈坐在门口,她看起来像我妈妈一样和蔼。我说要找左北,她说他刚刚出去买东西了,很快就回来,叫我进去坐一下等他回来。我说不用了,等一下我再来。我突然想起这是我第一次来找左北,以前都是他去找我的。这让我感到歉疚。
我刚想转过身走出来,抬头突然看见邓然。她也来找左北。我诧异了一下,她见到我也很惊讶。我告诉她左北不在,她应了一下就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刹那间我想起了什么。我觉得脑子里被塞满了棉花,白白的一片,什么也不能想,心里像坠了一块石头。
我继续逛着,变得漫无目的。我突然哪里都不想去了。我想起了游泳,我一定要学会游泳。要变强,一定要变强。我大步向着唐马街走去,穿过唐马街,来到了树林边的河岸。我脱下衣服,踏进水中。已经是深秋了,水是冰凉的,但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滚烫的。我有点儿恐惧,但我必须下去。我一步步走着,水越来越深。我突然什么畏惧也没有了。这是一件小事,我必须完成它,否则以后我怎能干更大的事情,成为更强的人。我的身体好像在与水搏斗,不再往下沉。我一下子游了好远。带着惊喜与悲壮,我向更深的地方游去,我要游到河的对岸去,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更强大的人。突然我感到一股急促的旋流,我像是被推着转了弯,却停不下来。是那个坑,我踏进了那个大坑里。我突然往下沉,水从四面八方覆盖而来。我挣扎不了,水从我的口中灌进去。我觉得我的身体里已经灌满了水,嘴里、胃里、眼睛、鼻子、耳朵……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就要死了。我的心里满是惶恐,除了惶恐,什么也不能想。我好像听见叫喊的声音,像是左北的声音,也可能是我自己的。或许我就要死了,这是我在死之前听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