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能够成为一代城市人童年符号的却不是蚂蚁,不是乌鸦,不是叩头虫而是酱红色的臭虫。久违了臭气逼人的臭虫。那时睡的是三条木板,叫作铺板。还有两条细小的板凳。所有的铺板上都隐匿着臭虫。越是盛夏,臭虫越是活跃,白天它们隐蔽,夜间当入睡之后,臭虫咬得你全身是包。盛夏缺眠的季节,最糊涂最清晰的经验是半夜大人起来点灯捉臭虫。你渴望睡眠,你无法理解你的妈妈、姨姨、姥姥,后来还有你的妻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精力不要睡眠,要战斗。有的臭虫被捻死在墙壁上,留下了暗红色的血迹与一点点虫子皮。耗散着鲜生生腥淋淋类似败坏了的食用油哈喇变质的气味,类似脱下的内裤许多天没有洗涤的气味。有时候被闹醒的孩子睡眼惺忪中看到了爬得如同赛车一样出溜出溜的巨大的臭虫编队。要除虫还是要睡眠,这是华夏苗裔面临的有神州特点的哈姆雷特式的难题。要还是不要?干还是不干?睡还是不睡?活还是不活?童年的困倦甚至宁愿意接受一时没有过分察觉到的臭虫的亲密吸吮与遍体布局,臭虫是伟大的博弈家;而不愿意被揉搓醒来,被拙劣的灯光光线与长辈们兴奋的呼号硬给断眠:这儿有!那儿一个!哎哟,这儿成了蛋了(指臭虫之多,为什么叫成蛋,待考)!跑了!嘛行子唷!磕搭磕搭,把它磕出来!
还有不知是谁发明的行动方式,那是灭臭虫的盛典,那是庄严的誓师,那是穷人改善生活质量的节日,那本来应该有铜管乐队的伴奏与旗帜的招展。在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把全家所有的铺的盖的都掀开,把所有的铺板都抬到两眼的阳光之下,用生铁壶坐满了沸水,用仍然翻滚闹嚷着的开水烫铺板,有时候能烫死一批臭虫,带着臭虫特有的不受欢迎的气味……那时候人们不大知道蟑螂,那时候的北京市民的盆光盘净的厨房不具备吸引蟑螂的魅力。那时候的同胞们个个熟悉臭虫。
久违了,亲爱的臭虫。
臭虫后来换成了蟑螂,这也是沧桑。
臭虫的气味也是一个说不清楚的话题。因为,数十年后发现,确实,它可能有百分之十或者八或者五有一点点像调料桂皮的气味,美国人与印度人都钟情于这种气味。这本来是可能的,香臭的差别与神魔的差别,与警匪、与共和民主两党、与官民、与写着儿童不宜的与未写儿童不宜的片子、与生与死的区别一样,相反相成,似仇似亲。如果你到过欧美,如果你吃到桂皮冰激凌或者苹果派,如果你在五星级酒店里用的是那种牙膏,你会在享受之中突然想起数十年来久违了的臭虫,那很自然也很有教益。它大有裨益,它大有想象力,它催人泪下。
一个半甲子过去了。水泥与钢筋的房屋结构,严密得多了的墙缝与窗缝,人口密度的大增,使得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臭虫,那么多磕头虫,那么多土鳖不断地被歼灭着,现在有的是当年没有听说过的H7N9,非典型肺炎,PM2.5,癌细胞,艾滋病毒,和比当年的臭虫还普及化了的躁狂忧郁症。
17
同时产生了一种所求无几、因而正义、饥寒交迫、所以动人、同舟共济、相濡以沫、艰难携手、共享也是分担苦难的亲切自信。那难忘的涸辙之鱼的凝聚力!
冬天,所以喜欢烤火。
受着吧,受着吧,受罪,这是人生开始时候的多么珍贵的、富于功德自诩的感觉。我说我爱过了,而且受过了,这使我得了理,得了同情与谅解,伟大的汉字特别是五笔字型使“爱”与“受”这样贴近。据说特别是女性,她们会怜惜那些受过许多罪的人,哪怕那人后来变成了禽兽。
所以冬天很冷。所以戴上帽子——那时称之为航空帽,似乎早先是飞行员在严寒的高空驾驶飞机时才戴那样捂得严严实实的帽子。帽子带着“耳朵”——还不行,还要戴上毛线织的脖套,还要戴上专门保护耳朵的耳朵套。手套就不用说了,五个手指的手套完全不能够御寒,所以要做一根拇指与另外四根手指挤在一起的手套。要穿棉毛窝,要穿套袖,就是说在小臂上加一层毛线或棉线袖子,要有毛袜子,要戴口罩,不是为了净化空气,那时的空气很好,而是为了保温。更不必说棉袄与棉裤,我相信所谓暖冬的感觉与抱怨有一半来自取暖条件的改善。即使如此,那时每年冬天都会冻耳朵,把耳轮外缘冻得红肿痒痛直到感染化脓流水;冻手冻脚,半只脚丫麻木,冻得哭起来,冻得小便失禁,脚与手冻坏了再化了然后发炎化脓肿胀通红。冻得尿到了裤子里,在寒冷如冰的天气,只有一股子小童尿带着热气暖感温意,也许是微香,据说童便性凉,是很好的中药,果然是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国学。这就是北平的冬天,这就是生活,大多数市民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童年。
已经那么久不知道冻疮的滋味了。
与冬天的冻疮比美的是夏天的痱子,痱子痛又痒,抓破了感染称作痱毒,你也是让人恨得那样亲切无间。
比磕头虫与蚂蚁更心痛的是蚕,春天,一张扫满了蚕卵——口语则称它们为蚕“子”——的纸张,喷上一口水,加湿,两天过去,出现了一些会蛄蛹的黑点点,你放上了两片桑叶,又过了两天两夜,满纸盒子都是爬来爬去的小黑蚕,脱下了黑衣服,是白得发绿的小蚕,它们扬着头飞速地吃着桑叶,为什么吃得那样急迫那样匆匆,不给自己留下一秒一微秒的间歇,你在吃你在长你在蜕,你呼啦一下子长得老大,大得让养你的孩子也就是你的主人感到害怕,壮大就是威胁,不仅在国际事务当中。壮大威胁旁人旁物,壮大也威胁自身。飞快地,你长成了你结束了你完成了,你开始吐丝,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与悲哀。你寻找角落结茧,而更强大也更自以为是的叫作人的混账行子们告诉你要用蚕丝做墨盒用的丝绢蒙子。人们在茶杯或饭碗口上盖好一张纸,把长成了等待吐丝的大蚕一个或者若干个放在纸上,你们找不到任何可以结茧的犄角儿旮旯,你们痛苦地吐着找着失望着,你们高高地扬起了头,你们欲哭无泪,欲痛无声,欲死不得,欲生不能,你们错过了生命与死亡的时机,是,是你们被错过了生死。你们只能在平平的、平得令人发指、平得令有所觉悟的蚕恨不得把地球炸成十八瓣,平得令蚕伸头恨不得把自身抻成三截,你们只能平平地爬来爬去。你们在纸上爬着爬着爬着,吐着吐着吐着,抻着抻着抻着,伸着伸着伸着,恨着恨着恨着。你们没有对自己的保护,你们只能裸露着变成蚕蛹,丑陋与萎缩的僵尸范儿的蚕蛹。唔,还有更糟糕的。无论如何,你们毕竟远离了结成茧后被迅速地高温杀死以保护蚕茧的完整、不使蚕茧被蚕蛾咬破,故而必须先期在高温的汤水里煮死以利缫丝的命运。伟大的与残酷无情的嫘祖,黄帝时期的第一夫人!她一定非常漂亮。然后你成为蛾子,你不吃不喝不睡也不怎么活动,你自来分就了雄雌,你交配,你的雌身甩子,你的雄体消瘦与收缩干瘪,你们一一枯干,你们发出了腐尸的气味。你们完成了自己的一生一世。你们不需要吸血鬼,生活就是吸你们的血的鬼,生命就是生命的吸血鬼。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七个字太厉害了。这七个字能够杀人杀蚕杀众生万物。我太早地知道了这一切的惊人的残忍惨痛,“丝方尽”,是一首令幼年的笔者晕眩欲倒,令幼儿的我呕肝断胃的诗。
我曾经想尽一切办法去劝诱蚕蛾吃一点桑叶,把桑叶放到蛾子的头边,将桑叶剪成碎屑,以减少蛾子的咀嚼的不便。我认定蚕蛾的死是由于绝食,而蚕蛾的绝食可能是由于心情上出了麻烦,我希望这里有蚕儿的认识问题、观念问题、意识形态问题。生命的完成竟然就是生命的终结,我想不通。后来长大,当我晓得某些物种,例如蝎子,在雌雄交配以后,雌蝎子就会将雄蝎子吃掉,这样雄蝎子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佩服《水浒传》等小说将杀人写作“结果”,一个好汉说是“待我结果了这厮”,其实就是说要宰了他。结果云云,我也受到极大的刺激。我迷惑于生、死、交配三者的地位与因果关系,我迷惑于三者的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结果”,我迷惑于人、胎生动物与虫子三者的互动互感。我悲哀于生的匆忙,死的严厉,命的易来易去,而且确实,那时我就从蚕蛾的交配、甩子、萎缩、枯干、不再存在上联系到了自己的一生。人生太杯具了,你只能好好地活,你只能视悲剧为杯具,装上满满的苦酒,慢慢地让它发酵,终于出现了酸与甜的醇厚或许竟是轻飘。
穷困,所以早早体会到活的不易,体会到吃两口玉米面窝头很福气,体会到一过春节天就不那么冷了,大地重新充满了希望。一遍一遍地看“九九消寒图”,相信对于日历的通晓有助于人们经受严冬的寒冷的试炼。同时体会到每一顿饭都要经过奋斗,而一到吃饭的时候,肚子确实饿得抽搐而且头发晕、浑身发慌。穷困,走在路上从来不担心会遇到抢劫,晚上睡觉前也不必反复检查门闩门锁。穷困的时候常常幻想着在一个角落,最好是墙根,是路边,是草窠子深处,是大槐树下或者大路拐弯的马路牙子下,拾到一个钱包,里头有很多钱或者哪怕是一点点钱,够买四两肉,那时是老的计量方法,四两相当于今天的二两五,即一百二十五克。那时候买肉,不像现在在超市,不会认为只买一百二十五克太少。那时卖肉用马兰草拴肉,用荷叶或蒲叶或薄的刨花片托肉。那时的肉非常好吃,有一点点肉就会香得你销魂失魄。
穷困使你产生一种踏实感。你穷困我也穷困,我们之间不会是谁瞧着谁不顺眼。你听到什么为富不仁,什么贪官污吏、奸商暴利,不会感到与你有任何关系,你等待的是看笑话,是解恨,是过瘾,是拍手称快。你欣赏你的破衣烂衫,你欣赏你的饥肠辘辘,你欣赏你的家徒四壁,你甚至欣赏自己的与全家的面黄肌瘦,你知道不会有人盯着你嫉妒你对你评头论足指指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