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它们呢,他们是吸血之厉鬼,腐朽之龙钟,社会之癌变,强暴之恶棍,剥皮之凶神,敲骨吸髓的财主,吞云吐雾之僵尸,抢男霸女之土豪,口蜜腹剑之劣绅,灭绝人性之狼豺,生吞小孩之鬼魅,专门血淋淋糟蹋少女的摧花盗匪,专门剥孕妇之宫的帝国主义传教士,妨碍生产力发展的绊脚石绊马索。他们是垃圾,是病毒,是寄生虫,是结核菌,是污染,是欺骗,是奸佞,是垂死,是倒行逆施,是罄竹难书,是被历史判处了死刑的十恶不赦的杀人妖精!
所以你们喜爱贫穷,贫穷是你童年的宠物,少年的敝帚自珍,青年的自恋,壮年的志气,老年的心平气和,其实自然而然,老年后已经完全不再贫穷。
那时候你们的婚礼是大脆枣、水果硬糖、杂拌儿果脯、一级茉莉花茶、散白酒、枕头与枕巾、精装笔记本、相片纪念册、竹皮暖水瓶,送来台灯与英雄牌自来水笔,已经有点震动得哆嗦了。然后你们相依为命五十五年。挑水、洗衣、垒灶、劈柴、生火、做饭,劳动再劳动,检讨再检讨,嘲笑再嘲笑,得了感冒吃APC,得了腹泻吃黄连素,咳嗽大发了吃复方甘草合剂。同时你仍然为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稳如泰山,当然是天降大任,创造历史的新纪元。
后来,你应邀去参加邻居的婚礼,你思忖再三,你买了一色红封面的民族语文版的《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破旧立新,兴无灭资,破私立公,移风易俗,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
现在,到处是婚庆公司,小资的腔调,白领的显摆,半洋半土的程序,几十桌的酒水,在大街上求婚下跪,在宾馆里司仪,玫瑰花几十几百。有主持人,主婚人,证婚人,也不还有嘛人。有音响视频音频,有朵朵、束束、篮篮的鲜花,有大大小小的贺仪、贺礼、红包、钞票,有婚纱婚袍出租,有洋泾浜的英格历史,有法兰西的白兰地,更不要说婚前的密谋、预算、协商、合作、龃龉,最后当然是皆大欢喜。至于此后的七年之痒,让它们见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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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沧桑?悲而喜剧之,贫而炫富之,卑而挺拔之,洋而海归之,研而土鳖之,渺小而后雄起,唢呐鸣哇而后西化,大贝而后古琴。改而承之,忠而变之,革而益忠,化而弥坚,进而怀古,退而趋时,噪音和弦音达到了极致之时,传来的可能是你的鼾声细细。平静是最好的演奏。
沧桑是逗哏儿,沧桑是抖不完的包袱,沧桑是魔术,沧桑是较劲,沧桑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渐渐向好,沧桑总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村又一村,一店又一店,沧桑仍然坚持着祝福,哪怕是不无冷静的祝福。
还有繁体汉字的走红,山谷变成了山榖,天干变成了天幹,中文系变成了中文係,范仲淹变成了範仲淹。调性变成了无调性,指挥变成了甩手养生。
过去痛恨养狗的资产阶级的我们正在纷纷养狗。没有养上能够咬死人的藏獒就算低人一等。过去咒骂一人一辆的汽车是人类浪费能源、污染空气、制造凶险祸患、离间彼此关系、形成人与人之间的疏离的罪魁祸首。现在则是为汽车而策划交通,而议论纷纷,而得意扬扬。过去看到别人的电冰箱、洗衣机、电视机也羡慕不已的同胞,早已视之如无物。过去视为罪恶的渊薮的有价证券竟然与我们的人民结下了不解之缘。声称自己的祖父或者祖母尤其是母亲,乃是真正的贵族。中国的贵族到底是什么样子?是贾赦那样的混账吗?是贾敬那样的昏迷吗?是那五那样的废物吗?
就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个小家伙成长了,你的头发渐渐发白,你的色素渐渐在脸上沉淀成老年黑斑,你的白内障渐渐遮蔽了清晰,你的听力颇有耐心地小小不言地下降着下降着,终于常常打岔。你看电视节目时常常由于没有听清对白而打问旁人,因了妨碍旁人好好地看电视而受到埋怨。你曾经因腰板挺直而显精神,现在,坐久了刚站起来会有三五分钟弓隆着腰。儿童转眼就是少年。少年转眼乱花迷眼。青年跌跌撞撞开始有点成熟。还没有咋样成熟已经遭遇了老字的调侃。六十岁算老吗?不,绝对不老。那么七十岁呢,七十岁不过是六十岁的近邻,六十岁了再咳嗽两声,当然就是七十多岁。然后哐嘁哐嘁,岁月的机轮越转越快,八十了反倒不值一提,八十乎,九十乎,患病乎,拜拜乎,不足挂齿。
与六十、七十、八十……相比较,更可怕的是过三十岁生日的经验,怎么突然就三十了呢?怎么突然就而立起来了呢?
四十岁就更可怕,四十就是老了,四十就是上有老下有小,吭哧吭哧牛一样地拉犁的时候到了,你的脸上应该出现纹络,你的视力开始下降,你的牙齿痛了这一枚痛另一枚,你的跳高成绩迅速下降,你的做爱频率开始渐少,更悲哀的是你的幻想幻觉都在下降,你的务实已经代替了你的五彩缤纷的梦。
与之相较,倒是七十八十过得踏实任意。任我行可能不易做到,至少经验告诉了你,任我起来难免触霉头。任我老却是千真万确的。到了七老八十还不懂得任你老的道理,你还能有什么希望?
老矣老矣,就是还不算太老,否则哪里还会有有关老的嗟叹?
我们创作得是不是太多了?我们的角色是不是推移得太快了?我们的戏路子是不是太宽了?我们曾经都是贫下中农,差不多都苦大仇深,都有母亲姐姐妹妹遭到了地主分子的侮辱。都与黄世仁、南霸天、刘文彩、周扒皮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曾经人人想参加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人人都会唱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我们人人戴上了红袖箍,除了明令只准许黑不许红的少量可怜虫以外,个个都要革命。我们人人都穿中山装,蓝灰两种颜色,平纹、斜纹、卡其与棉华达呢。开起会来你发言我讲话也都差不多差不离,就是差而几近,差而不离。
什么是沧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舍昼夜是沧桑,如斯夫却意味着稳定不变、没有什么沧桑。唯一的不沧桑就是沧桑本身,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沧桑的状态动态烦闷态忧心态趣味态期待态仍然如旧,沧桑如一,无常乃常,无量即量,无苦最苦,无欢喜得大欢喜。沧桑如古,沧桑也不过如此。当一切都在逝去,都在失落,都在变动不羁。那么变动不羁就是不变的恒久,就是永远的活力,就是纪念,就是拿起放下,就是别了,等我再来,就是沧桑中的如旧,如新,如恒,如刹那,如永久。
日子如水流,日子的获得就是日子的失去,日子的光辉就是日子的黯淡,过就是往,往就是过,对于美与善的执着就是对于丑与恶的无力,对于丑与恶的洞察与切齿,也正是对于美与善的饥渴,一天一天,一夜一夜,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几十年一瞬即过,几十年热热闹闹,几十年香香臭臭,几十年风风火火,几十年也就是百年、万年、万代,变冷就是变热。你可以与时间赛跑,你不敢与时间赛老,时间要多老就有多老,要多小就有多小。亿万年的时间对于每一个新生儿仍然与零一样。几十年一切大变模样,几十年忧患如昨,期待如昨,奋斗如昨,争论如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昨,哭哭笑笑吵吵闹闹哼哼唧唧咣咣当当唉唉哟哟如旧。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旧。咱们的模样该咋样还咋样。你已经经历了太多,你已经希望了也失望了太多,你已经回想也重温了不少,你已经伤感了又温暖了太多,永无停歇,永无止境,眼花缭乱,花样翻新,仍然有趣,仍然得意,仍然如此这般叮乓五四,仍然日月光华,旦复旦夕!
越是平稳与正常,时间的流速就越是出乎意料。那时的孩子刘晓庆已经极度成长。巩俐、章子怡、汤唯们不断涌现。红线女升天。常香玉渐渐远去,未必有多少人还记得毛主席看过的豫剧现代戏《朝阳沟》。《朝阳沟》的唱词有“你前腿弓,你后腿绷”,令人想起如今的高速公路缴费口写着的“红灯停,绿灯行”。一个领导接着一个领导成为聚光中心。一个又一个都领导得好,都有自己的变成全民合唱的说法。你上了,我下了,你来了,我走了。已经移民了,继续回来唱歌挣钱来了。邢质斌似已退隐。罗京早逝。情况有别的薛飞、杜宪已经被忘却。凤凰卫视的妙龄女孩子都已经老练成熟,江山依旧,人事全非。一个机关,几年不见已经难以找到熟悉的面孔。成批的餐饮,成批的新星,成批的新左新自由派,成批的含毒食品药品兴起了又衰亡了。过去是见美食而喜,成桌的菜肴抒发着地位、营养、精力、面貌、满足与国家大好形势。现在是节食与适当的体形带来高雅、自尊、舒坦与从温饱到小康,从小康到大康,从大康到显摆,从显摆到更上一层楼的境界与觉悟。电脑从PC转眼发展到586,然后是从DOS到视窗XP,如今是VISTA或者视窗8.1。打印从针式发展到激光彩印,如今还出来了精灵般的3D。手机变成了可移动的网络平台。电影院因为它们的美国化包括爆米花化而重生。好莱坞大片不足为奇,伊朗小片也走红了。英语正在每一个角落生生不息。离婚结婚不结不离之婚与所谓的小二小三小四都已司空见惯。一个面孔渐老的时候另一个或更多的新面孔正在出来。人们大谈高铁高速公路飞机民航的数百倍发展,登月也回到了嫦娥的故事。过去谁想到过一个新世纪,转眼新世纪已经过去了十好几年。它无意停止,它不可缓颊,二〇一四后面无疑还有二四、三四、八四,新的零零,零零复零零,与君生别离……自零归零,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非无,无非非无,无非有,无非非有,无就是将有,有就是将无,无其实是有的一种形式,有其实是无的一种游戏。生命就会衰老,衰老或者未老都可以通向死亡。死亡是生命的完成与另一种形式。虚无中孕育着生命。零污染是环境污染情况的一种最理想状态。一切的变化当中都有照旧,一切的照旧当中都已经今非昔比,蜕于变中,变于无声,别于无时。无时不生生,无时不死死,无时不出现,无时不消逝。多乎哉,不多也。昨天已经古老,今天飘然移去,往事或然依依,未来永远期待。
悲哀的极致是墓园,墓园的根本是安息。这个墓园好像郊区的一个大太师椅。一层层的山,一层层的树,一坡坡的丘陵,一片片的绿,像是椅背。一个个的位,一块块的黑石,一座座的碑,像是坐在那里的先人。它名叫景仰,它永在心头。空中响彻着遗爱与心愿,叮嘱与赠言,护佑与保持。这里是真正的沧桑了。我与孩子们的最爱。生活,历练,突如其来的悲喜进退与不变的爱。还有病理化验单,血象,一时的平安与后来的危殆,加强CT,手术室与化疗中的时时刻刻。仍然,依旧,祝福,感恩,缅怀,肃穆,安息。亲切得如手拉着手,散步在奥林匹克公园。此生此世,此身此心,瑞草芳菲,记忆生动如从无分手。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姓名赫然在目,怀念弥漫山中、海中、陆地,历史已经历史,沧桑近在咫尺。俺们的交响,化为永远,广布为无穷。俺们低下了头。我们的经历是有限,我们的感受纪念痛苦是永远。
最后的最后,我们当然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