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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笑意,你是光明,你是吉祥,你是信任与交托,你是十九岁,你是新中国,你是地球,你是那颗说近就近,说远就远的星。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怀疑,就像现在的有些十几岁的小小子小丫头什么都不相信。我们相信苏联的科学正在战胜死亡,甚至可以起死回生。我们相信再有十几二十年美国会实现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我们相信从此人们当中只有亲爱温柔,我甚至担忧此后的小说不好写,此后的生活里再没有失望、贫穷、压迫、无奈、勉强、忧郁、悲伤、分离、疾病、死亡,而只有大公无私、发愤图强、劳模典范、吃苦耐劳、日新月异、健康快乐、团结互助、比学赶帮、你爱我、我爱你、你助我、我助你、你亲我、我亲你、你拉着我手、我拉着你手。你是大写的人、我是人的大写、你是各取所需、我是把一切献给党,个个是英雄,个个献鲜花,个个戴红花,个个发勋章。那就再没有悲剧这种戏剧品种了,甚至连悬念也会从此过时。人们个个都掌握了历史的发展规律以后,自然无念可悬,无悬可念,无忧可虑,无虑可忧。
我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十九岁,那个时候最高的精神生活就是看书,是听音乐,是进剧场,是集体学习刘少奇的《修养》,是听广播,还听最多是每分钟七十八转的老式唱片、手动上发条的留声机。那时的苏联唱片每张只要八千块钱,就是后来改换货币后的八角钱。
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录音笔,没有立体声,没有VCD与DVD,更没有手机与网络,没有敲敲键触触屏就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了的聪明的白痴。那时候我们翻着篇读书,边读边落泪,在贫困、愚昧、狭隘、老朽的旧中国,我们没有看到过先进的生活方式、生活环境与生活资料,也没有听到过有关先进的、与先进二字沾边的议论与思想。先进的思想先进的念头,对于我们就像黑云后面的星月,就像寒夜之后的朝阳,就像严冬后的春花,就像喑哑之后的呐喊,一辈子没有听到过好话的人听到了好话,一辈子没有见过颜色的人睁开了眼睛。叫我怎么不歌唱?这是那个年代的一首歌曲的题名。铁树开了花,哑巴说了话,那是那时候一个歌曲的齐声呐喊。
没有恶搞,没有搞笑,没有无厘头,没有嗷嗷地叫春,没有翠花上酸菜,没有草泥马,没有黑段子黄段子,没有PS,没有公然的谩骂与大荤大素,没有共产党官员的贪污丑闻,没有爆料,没有摔婴贩婴,没有不雅视频,而雅的压根儿不需要视频。没有盗版的光盘唱盘,没有模模糊糊、晃晃动动的画面,没有脱光腚的女星,没有硅胶假乳,没有卖淫嫖娼,没有黄赌毒,没有假学历假身份证假信用卡假公司假护照……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隐私,刘少奇讲的是“无事不可对人言”,人人姓公,姓共,个个是公知,公知了半天一提隐私就火冒三丈。怎么可能?德国总理就说过,政治家好比是养在鱼缸里的热带鱼。他当然没有太多的隐私权。
那时候读书认认真真,恨不能用手指指着一个个字读出声来,读到坏人准备与他搏斗,读到好人恨不能为她牺牲。那时候战士看歌剧《白毛女》,掏出枪来向着黄世仁就打,这才叫充满阶级感情。读到理想的话语你似乎在飞升,读到愤怒的话语,你会烧灼,读到痛苦的话语你心如刀绞,读到庄严的话语你想膜拜跪倒。读到美丽的女子你当然沉醉,讲到英雄的少年你会高歌,你想舞剑,一舞就是风雨不透。读到奸人的时候你怒发冲冠,你击掌顿足,你拍碎了桌子。讲到真情的时候你泪如雨下,人而不知恩知情知义知礼不如豕狗。
你相信书籍、作家、作曲家、文学与音乐作品正在为你展开你的、人的、大家的又一个人生,又一个世界,又一个家园。这又一个、进一步浓缩、扩展、深化与强烈化的世界中有更精彩的男女,有更多样的亲友,有更瑰丽的篇章,有更动人的故事,有更高端的思想,有更厚重的慨叹,有更深沉的悲哀,有更阔大的喜悦,有更华美的文饰,有更张扬的威风,有更美善的幻梦,有更五光十色的体验与感觉,有更千奇百怪的现象与因果后续,有更至诚至善的用心与苦行,有更如神似佛的法力与报应,有更千年不变万年不移直到永远的生命的活力,有千里依然万里照旧以至于无穷的发生与发展。
原来读书与听音乐才是涅槃,才是重生,才是飞升,才是越出泥丸宫,超出肉身成为正果。在书籍里,乐曲里,在语言与旋律里,当然有上帝,有真理,有赞美,有圣贤,有十字架,有寺庙也有殿堂,有蜗居也有茅庐,有英雄,有志士,有善良,有仁义,有寒光闪闪的利剑,有美人,有香草,有日月,有高山……同样也有魔头,有卑劣,有小人,有臭大粪,有懦夫,有凶恶,有狡诈,有丑类,有蒺藜,有乌云,有泥淖,有伤痕与脓血。二者之间更有那么多令人眼花缭乱、无奇不有的千姿百态。
尤其是,在文学与艺术里,有的是永恒,是无穷,是终极即无终极,因为所有的终极都不可能是终极,所有的终极的后面与外面,仍然是无终极的终极。
什么叫终极?终极就是无终极,有的终极是无,无的终极是有,实有的终极是灭亡,灭亡的终极是重生。当然。
而且书里有那么多你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可能,伟大的乞丐做了国王,追杀的赵氏孤儿终于报仇雪恨,灰姑娘嫁给了白马王子,丑小鸭变成了天鹅或者自以为变成了天鹅而丑态百出。当仇恨的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无恶不作的霸王被人民活活埋葬,落难的公子遇到了慧眼识英豪的闺秀,豪华的游船在大风大浪里不幸失事,沙漠里的探险九死一生,忠诚搭救了白雪公主,一次邂逅引出了那么曲折的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坚忍使沙石变成了黄金,乐观使逆境产生了光照,中华的与欧美的杨枝净水点石成活,原来有那么多男男女女早先被魔鬼变成了石头。
没有书的世界,不读书的人生,与书无缘的家园,是多么浅薄、庸俗、鄙陋、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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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止是读书与听乐,我也要写书,因为我有我的日子,对于一个十九岁的我来说是太多太伟大太丰富太有趣太有意义的日子,绝对难忘也不能够忘记的日子。我要编织我的日子,我相信,我完全相信“这儿青年都有远大前程,这儿老人到处受尊敬”,相信“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相信“红旗飘哗啦哗啦响,全中国人民喜洋洋”,相信“我们要和时间赛跑”“开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举起了铁锤响叮当”,相信“在祖国和平的日子里,生活天天向上升”。日子因编织而更加美丽,如丝线因编织而成为珍品绝技。我要创造一个我们的世界,我要安排我的臣民,我的爱怨情仇,我的悲欢离合,我的意外与巧遇。我要设计我的高亢与低迷,华赡与质朴,抖颤与延伸,悲切与粗犷。我有烦闷与激情,我有语言与文字,我有旋律与节奏,我有兴致与才华,我有智慧与勇气,我有心境与向往,我有不似疯癫、更胜疯癫的狂舞。我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新招术新技巧新想象,我有足够的创造力颠覆力覆盖力与爆发力。我要使这里的那里的各自的面目一新:文学、心情、人生、忧愁、内火、外感。我会以退为进,以进为退,高举轻放,浅吟深泣,有大劈叉、车轮翻与旋子连连。当快乐编成了言语与音符,那是言语的花环,那是音符的身段。当悲哀编成了句子与乐段,当句子与乐段运用了合适的修辞手段配器,当句子与乐段变成了如诗如梦如歌,那时悲哀成为动人的花朵,不平成为绝妙的反讽与谐谑,鸡零狗碎的生活因编织的绝技而成为永远的图案,委委曲曲的霉头变成黄金般的片片落叶,而随便一个笑容,而且是笑在刚刚起床,尚没有梳洗干净打扮停当的时候,也永远流露着鲜明与芬芳。当疑惑找到了自己的语言形式乐曲形式,疑惑编成了永恒的诧异,诧异编成了变奏的突兀与情节的匪夷所思,当结构引人入胜,疑惑也进入了永恒并徜徉于从大地到太空的时空。当生命击中了自身独一无二的语言与旋律的靶心,当生命用比生命还真实还强烈还生动还永久还完美的言语与音乐形式与众不同地体现了出来,歌唱了出来,演奏了出来,展示了出来,生命与你的长篇小说、史诗与交响乐同在,你的作品得到了永远的生命。
我十九岁的时候听柴可夫斯基,我确信《悲怆》就是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就是柴可夫斯基,《天鹅湖》就是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就是他。比他本人还动感,还天才,还生命,还真诚,还鲜活,还令人赞美落泪,还超凡脱俗,绝对没有你我他都有的那些活人无法摆脱的汗臭、腋臭、口水、尿渍、饱嗝、排气。柴可夫斯基当然无可置疑地得到了永生。那么《白痴》呢?《罪与罚》呢?《卡拉马佐夫兄弟》呢?《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呢?至今它们在折磨着你,痛苦着你,酷烈着你,感动着你。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八个字就足够推动一个青少年追求共产主义,想当共产党员。而苏联共产党是那样不待见他,多半他也不待见十月革命。读他的书如进入噩梦。噩梦成为激情,成为滔滔不绝、泥沙俱下的洪水,成为痛斥痛骂痛哭,成为大雷雨大风暴,成为对灵魂的拷打与翻过来调过去的清洗与消毒,做一次手术,再连续做十三次手术。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这样获得了永生。当苏联不接受他不包容他的时候他的作品仍然像哭号一样地震动大地,他的血泪像浪涛一样地冲决了堤坝,而其后,苏联回到俄罗斯以后,费奥多尔·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坐像端坐在莫斯科的古老大街上。他活在他的作品里,他的作品活在我们的心里,从十九岁,到七十九岁,和以后。
我也能,你也能。快乐能悲伤也能。正常也能疯狂也能。死人也能活人也能。十九岁也能九十岁也能。诗歌能散文也能。提琴能竖琴也能。文字能五条线上的蝌蚪也能。我的心随着那蝌蚪而游潜。我的心随着那韵律而伸展。我的心随着那线段而波动。我的心随着那段落而忽闪。你赶上了重要的变化,你写下了重要的发展。你从十九岁时候开始的书写,延续着仍然延续着,不管有多少流言蜚语的蚊蛆,不管有多少不除不快的决心,不管有多少在阴影里整理出来的材料与中伤的途径,你的十九岁,你的灯下十九岁已经延续到了今天。
十九岁是一个高峰,它百感交集,百业俱兴,百科俱学,百思自得其解也难得其解。十九岁我见到了你,你使我上了天,也使我回到地面,变得踏实,变得与十九岁开始告别。告别了仍然不依不舍,仍然一想起来就回到了十九岁,就八面来风,十六面感动,我以我血荐轩辕,我以我血荐文学,我以我血荐爱情。十九岁开始了写作,我的世界,我的书,我的词儿,我的波涛与彩色,我的日子!我的台灯,我的蘸水钢笔,最常用的墨水是天津的鸵鸟牌与北京的北京牌。很快我的中指关节左侧出现了小鸟蛋式的茧子,六十年过去了,历久不衰。这灯这笔这茧子毁灭了我也造就了我,使我在十九岁结束后有那么多次从头做起。
然后有连续性的中断,有突变,有不变中的万峦,万峦中的不变。
不但有十九岁的激情,而且也有七十九岁的烦闷与创造的勇敢的躁动。那个晚上的与你的会晤,是开始也是告一段落。回首十九岁并不遥远,这样的回首不再伤感,对于伤感已经得到了“生猛大夫”的恶治。这样的回首越来越变成了开心的笑声,就是说遥远可能变成阔大,伤感早已变成疫苗,变成了对于大悲大恸的预应。我们不可能超越平凡,躲过平凡,脱离平凡。您的十九岁意味着你立马成为二十岁直到两倍的、三倍的、四倍的、五倍的十九岁就是九十五岁,除非中间收到松月下山岗的邀请。十九岁是我的基点,一个基本点,十七岁就是十九减二岁,三岁就是十九减十六岁,八十岁就是十九加六十一岁,而寿终正寝,就是十九加N岁或X岁。而不管多少岁,何况,不论是不是十九岁,你至今仍然感动着,写作着,想念着,烦闷着也激动地高跳高蹈着,我想起来,仍然有那么多那么多,还没有完全、或者是完全没有,没有告诉你。
亲爱的,已经不少了。经历与心思,倾诉与反刍,设计与被设计,左右逢源与内外夹攻,闪转腾挪与干脆一头撞将而去,举重若轻与平白无故,呕心沥血与硬是杀不出的重围,一本书,又一本书,一切都从十九岁的那个深夜开始,在都认为不可能的时候,至今,而且,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