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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那么光明?一盏电灯就像一百个太阳,一声男高音,例如“二呀嘛二郎山”就使天堑变成了通途。而“雄赳赳,气昂昂”果然战胜了“美帝野心狼”。叫作天空出彩霞呀啊哈,地上开红花啊呀哈哇呱呱呱,狗赶鸭子呱呱叫。一串当当当,有轨电车的铃铛使城市充满欢笑。一次大报告令全体青年团员掌声破天。一只燕子就证实了春天当仁不让,立刻,一只燕子变成了十只百只千只万只燕子,燕子的声音已经驱逐了所有的寒冬、猛禽、冰冷,唤来了一道道花红柳绿水晏河清。叫一声同志你觉得世界已经变为高尚之地圣贤之乡,握一下手你相信从此华夏儿女加上苏联波兰匈牙利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捷克斯洛伐克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阿尔巴尼亚儿女成为亲兄弟姊妹,马恩列斯都拥有大胡子,同时他们一个比一个人的胡子小,他们的并排照片告诉你世界正在走向光荣和胜利,五一游行时中学生们打着的世界各国共产党领导人的照片,排在最后一张的是西班牙共产党领袖被称为热情之花的多洛雷斯·伊巴露丽。
你们都爱伊巴露丽,所以你们志同道合,你们是上天的选民,你们是未来的英雄壮士。你们是伊巴露丽的战友。啊朋友再见,乔乔乔!或者如爱伦堡的小说:快点打口哨,是战斗的时候了。法国与意大利的共产党员多么浪漫,他们打着口哨打击法西斯强盗。你们将开天辟地,创造崭新的历史。与你们将要开辟的历史相比,此前的人类历史其实是不文明不开化的野蛮的史前时期,只有野蛮人才会有私有财产的观念。你们也都喜爱郭兰英,喜欢听与唱“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你们更喜欢马烈茨卡雅主演的《乡村女教师》,她的眼睛上永远有一脉柔和的光,而她的下巴似乎隐藏在黑影里。你在十五岁的时候还想到过,你也许会娶一位俄罗斯捷乌什卡——姑娘,她最好名叫叶卡捷琳娜,也就是最早邂逅的喀秋莎,梨花开遍天涯。不一定叫娜塔丽娅——昵称娜塔莎。
爱情的成人典礼不仅在于热烈与芬芳,也许更重要的是疑难,是思考,是拷问,是天若有情天未必老,是人间挚爱在何方,是生死祸福通蹇哀乐重于泰山。你总不应该将泰山的重量压在一个纯洁的少女身上。一只翠鸟飞过,你觉得你爱上了她,就是她吗?不是另外的她她她吗?一支歌唱起,你觉得这正是你的命,你的天意,你的此生此世此人此家此族此子此孙,是吗?会不会还有别的歌唱的可能?你能掂得起这生命与情感,这当下与未来的无数春夏秋冬,从年轻到老迈,从生活到死亡,从花前月下到青松石碑的沉甸甸的分量吗?
爱是生的赐予。爱是命的相托。爱是身的交融,爱是灵的相许相浴。爱是无所不爱无所不至。爱不仅是盛开与烈火,爱是乾坤阴阳,爱是上下四方天地雷风水火山泽、金木水火土、柴米油盐酱醋茶、喜怒嗔怨欲、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功名利禄、药石针刀剪镊、席梦思沙发炕席板凳、浴室化妆室厨室卧室客室书室密室直到中南海的会议室、饭桌茶壶、账单存折、愁虑甘苦、核心隐私,还有最最最、莫莫莫、滔滔、默默、浓浓、淡淡、冷冷、热热……
不,我们这一代人没有那么多不可告人的隐私,我们从来不怕赤裸。我们尽可以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碰到旁人谈论我们,我们绝不紧张,绝不气急败坏。我们是养在玻璃缸里的金鱼,我们要把自由游泳的快乐与舒展展示给世人,我们要将纯净的水波与纯熟的水性与众人分享。
爱就是此生和后世、后代、后人,记忆和永远的牢记。爱包括执子之手,求婚,鱼水和谐,生儿育女,患难与共,八千里路云和月,灭顶之灾与青云直上,与子偕老,重症急救室里的日日夜夜,陪住病房的日日夜夜。还有中华文化与革命文化的某种程度的禁欲主义,责任重于泰山主义、万恶淫为首主义、一日夫妻百日恩主义加上浪漫主义、唯情主义、唯德主义、女权主义、革命主义。爱情是这样地庄严和神圣,我厌恶对于爱情的轻薄、无耻、下作、臭流氓习气,就像那几个小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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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会是这样简单吗?也许,也许应该再想一想,看一看,试一试。然而,对于你来说,越是大的事情越是简单,大的事情来自最简单的考虑。大的事情来自天性与良知。大的事情是不能计算、不能犹疑,叫作义无反顾的。大的事情不是生意,不要账本,不必制定明细表格也不用拨珠子或敲键触屏。革命还是反对革命,对于你来说没有比这个更简单更明快更坚决更超前的事了,毋庸迟疑,毋庸斟酌,毋庸拉锯。爱还是不爱,忠还是不忠,污浊还是高洁,需要的是一眼看透的,决无反顾。
这也像人生道路的其他问题一样,爱与不爱的区别就像夏天与冬天的区别、昼夜的区别、忠烈与奸佞的区别一样。这里要的是坚决,是相信,是信仰的始终不渝,而不是什么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更不是满腹鬼胎,疑神疑鬼。
然而爱情之后仍然是爱情。爱情的后面是生活,是爱情的生活化。是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爱情是点点滴滴、悲悲喜喜、平平凡凡。它是像生活一样琐碎,斑驳,折腾,日常,难以尽善尽美,也许尽善尽美了更让人疲倦,更失落了奋斗与咀嚼的五味俱全,更难以沉迷于似梦非幻。而且爱情是二万五千里长征,一个二万五千里加另一个两个几个二万五千里。它需要上雪山。它需要入泥沼。它需要飞夺泸定桥。它需要穿过枪林弹雨。你低下头来,再低再低,你趴在地上。你匍匐前进。你遍体鳞伤。它会遇到粗野和蛮不讲理,它会遇到无端的旦夕祸福。它会遇到因无知而生发的气冲霄汉,因嫉妒而生发的深文周纳。
爱情不相信计谋策略。爱情不惦念利益。爱情不假装志同道合。爱情肯定会嘲笑男女双打式的夫唱妇随。爱情不相信小报告、诬陷,相知不相信黑材料。生活不相信因冷酷而制造的人为苦难,和因了胡作非为而产生的事与愿违,还有因为牛皮太大而导致的喝西北风……你必须接受,你必须忍耐,你们必须互相鼓励,你必须在饥饿中不忘记到馆子里点一个“烹大虾”的菜肴,你应该平静些再平静些,你必须相信你的光明与信赖,欢乐与缤纷的底色。你知道你老了以后会回想这一幕一幕的一切,你希望你不会因为心口不一而羞耻,你也不会因为做过对不起自己心爱的人的事情而无面目回忆往事。
爱情需要考验,挑战,艰难,压迫。像风筝,手拉的线越是往下,风越是向侧面变化方向胡吹乱刮,然后才有了鹰、旗、蝶、屁股帘儿与风车的上升与扶摇。乘扶摇而直上青云。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是婚姻生活的最真实最古老最诚挚的铭心刻骨。即使在百事哀的情势下面,即使在岁月残害了青春,老一套的对于驻颜无术的慨叹终于攫住了渐渐褪色的心绪的时候,仍然有青春的回忆,有花前月下,有影院的拉着手儿欣赏影片的甜美,有散步的轻盈,有划船的凉爽,有共吃一盘馅饼,一人喝一碗绿豆小米粥的暖乎,有伏天信远斋冰镇桂花酸梅汤的清凉,有同坐火车的旅伴之乐,有同观窗外的风景,有同赏王昆、才旦卓玛、黄虹、宝音德力格、涅恰耶夫、尼基丁的含泪的赞扬。有送别,有重逢,有书信,有冒着破产危险、紧张得出了一身汗的长途电话,电报,还有诗,你是我的诗,我是你的歌词。你是我生命的见证,我是你生命的欣欢。
曾经共同寻找早春的第一株小草,共同欣赏三月早发着的第一朵玉兰。共同用脸和手接受这一年的第一次春雨。共同在山岭的松树下避雨,其实你们躲着的冒着的都是雷击的危险。如果遭受了雷电呢?那也是人生,那也是爱情,那也是命运,那也是在天。那个年代读过的台湾籍作家许地山笔名落华生译的《二十夜问》的大团圆结局就是相爱的公主与驸马在新婚之夜接受雷击的超度。
共同乘坐当时认为豪华得不得了的捷克造大巴。当时称捷克造的公共汽车是无头大客车。还有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钻石牌倒蹬闸自行车。还有共同观看的第一部影片,竟是莫名其妙的苏联产《山野的春天》,描写格鲁吉亚一个什么山区的民族的抢新娘的风俗,影片改编自小说《萨根的春天》。然后去到了林下水边,不停地唱了电影《内蒙春光》的插曲:“草儿哟青青,溪水长……抓去修工见面难”,为什么非要把已经获得好评的影片更名为《内蒙人民的胜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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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奇怪,第一次在电石灯照耀下的水果摊上买了几个梨,她却不愿意吃。后来才知道,她不喜欢梨与离谐音的含意。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有梨有离,有桑有丧,有桃有逃,有盗有道,逃之夭夭,盗亦有道。人们点点头,说:“谁让他少年得志?”也许是命该如此,理该如此,客观规律原该如此。你们早晚会尝到这一切,罪与最,诬与舞,佳胜与夹生。
一个接一个的偶然,或然,可巧,谁知其理其详其奥妙呢?必然是哲人的洞察,是大师的概括,是厚厚的书本;而偶然是凡庸的命运,是赶上什么算什么的没有道理可讲、没有价钱可讲的蹊跷。必然是倾盆大雨,是山洪暴发,是大河奔流,偶然是一滴雨水珠,恰恰落到你的耳朵里,引起了你的中耳炎,而你恰恰是一个音乐家,中耳炎了结了你的本国贝多芬的预期。必然是事后诸葛亮的找补,偶然是突兀的先验,它丝毫不讲道理。偶然是戏剧与小说,是灵感与信笔。必然是教授的讲义:伦理学、历史学、社会学。必然充满了壮志豪情,从胜利走向胜利,百战百胜,战无不胜。偶然才告诉我们事情不会是一帆风顺,不是这边,就是那边,总会有一些差错,有误读误判误毙。会绊跤,会骨折,会岔了气。必然是安慰,是认了这壶酒钱,偶然是无解的悲苦,终于变成一笑了之。必然是无懈可击的论文。偶然是荒诞的虚构。偶然却又成了宗教,成了服从,成了难免抱怨的通知书和罚款单。
缴纳罚款,偿还你不知什么时候为什么事情曾欠下的债务,连篇累牍地书写悔过博士论文,一百二十页论文加二百五十条注解。你向所有的交警行礼,即使满目红灯,仍然寻找着与人民一起行走驾车的康庄大道。即使满目疮痍,仍然看到了地表的与地层下边的草根的生机与雨露。硬是没有掉过一滴矫情的眼泪,硬是仍然朝气蓬勃,聪明剔透,喜笑欢愉,八方万里,孙悟空的超音速筋斗云。硬是胸容天下,气吞山河,青山绿草,花红柳绿。我们点煤油灯,我们用白酒擦灯罩。我们排长队买土豆。我们挖菜窖。我们寻摸废旧木材,打小饭桌钉小板凳。我们捡拾碎砖砌炉灶。我们装车卸车运煤码煤。我们在冰雪上拉动爬犁。我们在严寒中看到男厕所里的小便池上方矗立着尿的冰山雪峰。我们排长队购买必需品从上午九点排到下午五点多。我们推动灭了火的越野汽车。我们设计火墙。我们设计与制造炉灶烤箱。我们在泥泞中行进,拔出来一只靴鞋,又陷进去另一只脚。同甘苦,共患难,笑对匮乏供应与无边大话。提倡了不怕杀头,不怕坐班房,不怕开除党籍,不怕降级,不怕丢官。面对五不怕的豪情我们只能苦笑。这也是温热,这也是骄傲,这也是良善,这也是永远光辉的爱情。长此以往,却又不乏幽默突梯滑稽。这带有演出的意味。这带有喜剧性笑料性与开展性、开放性。这就是如池莉所命名的“生活秀”。
还有,谁能没有呢?还有这里那里的不太舒服,有B超、核磁共振、CT扫描与不能报销的加强CT,然后是手术,是麻醉与鲜血,是各种匪夷所思的治疗。
因为有你,因为有爱,因为有时间的稳步进行,因为黄口小儿正在变成老到的成熟,因为美丽的少女承担住了所有的试炼,因为头发不声不响地变白,而皮肤上出现了突破想象力的老年斑点。因为年龄的高度已经超越了一号冰山,而经验实历已经突破了随便哪部连续十余卷的长篇小说。因为有爱的家庭比超级碉堡还坚固,因为在坚贞的爱面前小小的浮面的“响箭”——“咋呼”是小儿科般可笑。响箭与咋呼在王永民的五笔字型中重码。
在真诚与自然而然的爱情面前,你们那些响箭,那些咋呼,我瞧不起你们啊。
我们的爱情来自十八岁的华年。它延续到了八十岁你的离世。中间没有缺失一天一夜一小时一分钟。叫作山高水长,叫作与生同在,叫作与命同悲,叫作松柏长青,叫作夕阳如火,叫作往事依依。听,当年基层工会每逢周六晚上举行的交谊舞会的乐声又响起来了,那时候的大喇叭,叫作扬声器的,已经令我五体投地。《步步高》响起来了,两个版本,都是快四步。西班牙的《鸽子》响动了,是探戈。苏联的《大学生之歌》响动起来,可惜的是兹后几十年再没有听到过此曲。这个曲子有点活泼,活泼得有点轻佻,轻佻得让我想起上海的那种拆白党,但是不会的,那个时候认为随着旧中国的灭亡,随着社会主义阵营的强大,已经没有拆白党了。我们这里是工人的舞者,是穿着劳动服、中山服、列宁服的工人阶级的一员又一员在翩翩起舞,正是我们,共产党人,才摆脱了旧中国的糜烂腐朽罪恶,人们摇摆着自得着因为明天只属于我们。我们是在户外的水泥地上跳舞的,水泥地上的舞蹈同样令人陶然。你揽着我的腰,我抱着你的肩,我们再没有封建、保守和畏缩。我们永远与林黛玉、梁山伯、祝英台、高觉新哪怕是罗密欧、朱丽叶、安娜·卡列尼娜的那种痛苦绝缘。那永远的圆舞曲与狐步舞曲,那永远的《娱乐升平》《彩云追月》《糖果仙人》《蓝色的多瑙河》与《维也纳森林》,尤其是《风流寡妇》!新中国带来的是新的生活……叫作什么都没忘。我们仍然回到了那鱼儿跃出的水花旁边,我们仍然吟味着生命即爱情的密码。历史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生命是生生不息,爱情是永远的感动。密码无须破译解读,只求暖心焐肺,拭目承悲。那些不承认人间有真正的爱情的可怜的朋友们啊,你们好可怜!
不想念爱情的人当然永远与爱情无缘。不相信救赎的人永远无法获救。不追求真诚的人一辈子生活在虚伪的冰水里。只承认蛇蝎的人也只有如蛇如蝎般地终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