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姑娘对着手机大喊：“如果你不道歉，我马上就去死！”她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指着车窗。坐在她后面的几个乘客也惊了一跳，摘下耳朵里的耳塞。看看她又不像立刻能死的样子，又把耳塞塞回到耳朵眼里去。我没有东西可以塞耳朵，只好坐在旁边听。把两只手交叉在一块，大拇指绕来绕去地玩，正着绕，反着绕。火车以三百多公里的速度往前疾驶，车上有个姑娘正在跟一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男的吵架，科技真神奇呀。“你现在就去跟我爸妈道歉！不然我立刻就去死。快去！”然后又拨了一个电话，很温柔地说：“喂，我走了。路上堵车吗？放心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现在车已经过廊坊了。挂了！”
安静了大约有四五分钟，这时似乎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了，她把头发甩了一下，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说：“爸爸我没事的。不是我老要往北京跑，我得做事业呀！是他太小心眼了，天天让我待在家里，我都快闷死了，你知道吗？我不要你们的钱，我多大人了呀，还要当个啃老族，我不愿意！你放心吧！回去我跟他好好谈，大不了以后我不出去了，哪里也不去了！什么我都听他的，我搁家好好过日子。你心脏不好，别听他的，他告诉你们的全是假话，全是放屁！你们是相信自己的女儿，还是相信他？真的，没有骗你们。笑话！我在北京有人了？你听他胡扯。他就是这种人，小肚鸡肠的，我后悔当初怎么不听你们的话。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还年轻。我也想有自己的发展呀！北京多好啊！我在这边活动，不也是想让他跟我一起来吗，不然我为谁呀？他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好了！不说了，等会我上家跟你说，爸，真没事！你不要瞎想了。”
火车，呜呜——“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本次列车是无烟列车。严禁吸烟！”广播里传来禁烟的提示，几个老烟鬼打熬烟瘾，在车厢接合部左右顾盼。“我就去死！现在就死！”娘个冬彩！又开始了。似乎她的老公电话打进来了。“你现在就去道歉！立刻！”然后她就摇晃脑袋，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然后对着电话呜咽着说：“当初我也没有图你有多少钱就嫁给了你，你打电话给我家里干什么？回去我们就离婚，你明明知道我爸的心脏不好，你还让他跟在后面着急，你是个人吗？是个人吗？你现在就打电话给我家里，说你前面说的话都是放屁，不然我死了都不会放过你。我现在就从火车上跳下去！”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指着玻璃窗，仿佛面前就站着那个向老泰山告状的倒霉蛋。这真要寻死，我还是得拉一把的。后来转念一想，高铁那么厚的玻璃，砸还得用专用工具，哪里就容易死脱了。
火车，呜呜——“刚才有一个旅客在卫生间吸烟被发现，他的这种行为影响了列车的运行。本次列车在卫生间里装了烟雾传感器，请广大旅客自觉遵守列车的注意事项！”广播里又播了。后面有个人喃喃地骂：“烟鬼，不抽会死啊！”我旁边姑娘又有动静了，嗓子里咕噜咕噜响，这是要吐的动静。她跑到卫生间里，门也不掩，就吐了起来。坐在前面的几个人一脸的厌恶！胖中年妇女小声地说：“不是怀了吧？”旁边女的刚想接话头，看到姑娘回来，坎肩的两边衣角飞舞起来，像恶雕扑羊一样，硬生生地把话收了回来。吐完了消停没多久，她仰面看着天花板，忽然大发悲声。一边哭一边在身上乱摸，大概是找面巾纸一类的，偏没找到！姑娘旁边坐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急忙抽了一条面巾纸塞在她手里，她一边擦一边哽咽着道谢：“谢谢！谢谢！”
这时手机又响了。她收住悲声，鼻子好像有点塞。“我没事的，你放心吧！你还没到家呀，路上开慢点呀！北京这个堵车真要命。等会我下车给你打电话，晚上别熬夜了，听话！早点睡哦。”没过一分钟，嗓子又干呕起来，翻身又往厕所跑，这一回关门了，吐了很长时间。前面的三姑六婆又说了：“讨厌！带得我都想吐了。我胃口浅，这个人怎么一点公德也不讲呢？”那个半天没出声的中年妇女小声说：“怕是怀上人家的种了。这边老公不依呀！你看麻烦大了，这些九○后哦！”门“喀”的一响，她们马上噤声了。这个姑娘步履踉跄地回到座位上，旁边的女孩子很贴心地递上面巾纸，随后把一包都给她了。我觉得女人之间，年龄相差三两岁这样比较好沟通，也比较容易起同情心。年轻姑娘和中年大妈简直就像绝缘体一样，除了自己的亲妈，走对面一打眼，气都不打一处来。
火车，呜呜——外面也不知是刮大风，还是鸣笛。这个姑娘又开始打电话了，这一回好像打给她大姑：“大姑吗？我这个事情你也听说了？他不理解呀！我现在就是想跟他好好过日子也过不下去了，他在外人面前毁坏我名誉呀，现在让我在济南怎么待？我跟那个医生真是一点事情也没有，我跟他联系还不是想让他给爸爸找个专家好好给看一下吗？我还不是为这个家吗？刚才还跟我吵，不要我回来了。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不起啊！我没老待在北京，北京多好呀！我就提让他跟我到北京发展，他就说那么多难听的，还闹到我们家里去！你说这样的人我怎么跟他过啊，我想好好过日子呀！可人家不想我有什么办法，大姑你现在上家去看看。我爸可别真让他给气出什么毛病来了，刚才我听他语调都不对了。大姑求你了！”说完她把面前的小桌子放倒，扑倒在上面又大哭起来，身上的皮坎肩随着啜泣声一抖一抖的。
旁边女学生模样的姑娘开始收拾东西了，她悲悯地看着哭泣的姑娘说：“麻烦你让一下，我要下车了！”哭得不成声的姑娘要把面巾纸还给她，她连连摆手说：“不要了，我还有。你留着用吧！”一边说一边挤到走道上，她在走道上整理了一下包，回过头看看。这个姑娘挤到车厢接合部以后，她的座位旁边就空出一块。后面的人走过来，看到这个大放悲声的姑娘时，不由得看看她又看看我。我默默地在心里念叨：“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哎呀！赶紧收声吧！我被她哭得心里好烦。这时她又掏出手机，又打。这回我有准备了。她这回用凄凄欲绝的腔调说：“你快打电话道歉呀！我真的要死了，我不行了！”然后语调慢慢小下去。你北京人艺的呀！说死就死。其实这时应该把灯光慢慢调暗一点，灯光！灯光！灯光死哪儿去了？
似乎那边男的软了，认了。似乎已经道过歉了，这回她的态度不像先前那么激烈。这姑娘说：“你想过下去就要有个想过下去的态度，像你这样我不可能跟你过下去的。刚才我爸还说要把厂子给我，我没答应。我说我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还当啃老族，我亏不亏心啊！晚上你也别来接我了，晚上我回自己家。你记好了，以后有什么事情都是我们俩的事情，有事你冲我说。跟我爸妈一点关系也没有，知道不知道？”
济南到了！火车缓缓滑进月台。这个要死多少回的姑娘活着走到月台上，我透过玻璃窗看出去，她一边拉着行李箱，一边打电话。她下车后，周围的气场忽然一下子就松懈了，睡意慢慢就升上来了。我打了一个呵欠，把胳膊伸向空中。发现周围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做着同样的动作——原来你们也都是平心静气在看一场小剧场表演！大家互相交换着一种奇妙的眼神。其实我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他们：这是列车安排的一个流动话剧表演，使乘客在枯燥的旅行中感受到话剧的美妙。也许，也许这个姑娘就是来回京济之间的一个大艺术家，也许现在她正在赶一辆上行线的车。也许，也许，也许我真要睡了。我真累了！
诗瘾
有一次我到贺先生那里去，贺先生说：“你大爷小楷真是写得好，《玉版十三行》的底子。”我说：“是啊！他晚年除了写小楷字，大部分时间都藏在他的小屋里诌诗（这是他自己的原话），诗瘾大得要命。”贺先生说：“是的，是的。他们几个老头结了个什么社，拈一韵脚出来，然后几个人作，快活得很。”我说这个事情我还记得一点，他如果觉得自己有一句作得好了，立马骑上自行车到我家来，从怀里把诗掏出来念给我爸爸听。八十多岁的人了！我爸爸害怕他摔了，就告诉他说：“等你作多了，我星期天到你那里去看。”其实我爸也不懂诗，知道他要找个人显摆，如果不让他哼哼叽叽地念，会把他难受死掉的。
跟他在一起结社的有石克士，还有一个老头叫张什么鹭，时间长了名字我给忘了。几个人一年到头牙疼似的哼哼叽叽的，大概是作了不少的诗。没事的时候我大爷用小楷一首一首抄出来，然后拿给我看。我看了半天说：“这个小楷好像还没有我写得好！”他把字一把夺过去，口沫横飞地说些什么“韵致”“气象”之类的。他写字的姿态很别扭，执笔低，一只手枕在另一只手的下面。写大字也是同样的姿势，大字要悬肘了，另一只手没有垫的地方，就虚虚掩在右肘的部位。我大妈给他做了几个套袖，让他写字的时候戴上，他老是忘掉。大妈就喃喃骂他“死人”“死尸”。他作起诗来，不知道冷热时间，也不晓得要吃。我大妈把饭做好了，在外面喊他，他在里面答应：“就来了！就来了！”光答应不见人出来。再要喊，他就没有声音了。
我大妈知道他的脾气，喊几声不出来就随他。不能到他屋里去，如果硬要破门而入，他就像老虎一样咆哮起来，把门一掼说：“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连人带碗给摔出来。我觉得诗这个破东西有什么好吟的，可这个话我不敢跟他说，怕把老头气得一命呜呼了。现在石老的书法很出名了，当时没什么人要，给他几包烟，一上午时间就是你的了。我有一次说要石老的书法，我大爷说星期天他们上家来搞“雅集”：“你在旁边听听。叫他当场给你写，要多少有多少。”星期天我一大早就去了，“雅集”现场无聊得要死，房间里炉子上坐着一壶水。水开了，蒸气把盖子推开，“扑嗒扑嗒”响。几个老头都袖着手坐着，香烟沾在下嘴唇上，鼻子下面熏得黄黄的。一个人吟哦，声音不大，其他几个人听戏一样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石老还喜欢流鼻涕，听着听着清鼻涕就淌下来了。他老婆给他在衣服口袋盖上缝了一条手绢，他伸手拿过来往脸上一抹。我看得恶心死了。我大妈在厨房做菜，做她一辈子唯一会做的菜——“毛圆汤”，一边剁肉，一边喃喃骂“死尸”“死人”。我看看时间，都下午一点多了，饿得实在受不了。我跟大妈说：“我走了！回头叫石老给我写几张字。”我大妈耷拉着眼皮说：“也不知道他们几点能哼完，这些害人虫，真是磨人。”
不仅是我大妈对我大爷意见大，我大爷对我大妈意见更大。最大意见是她没文化、不会做家务，一辈子就晓得吃和钱，这两样东西到死也不放手。我大妈反唇相讥说：“我要是不管事，学你去哼诗，看你吃屎还要起早呢！”反正他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论动手我大爷也不是个，他看情势不妙，就到院子开始推车，一边推车一边骂我大妈犯了妇人“七出”中的“口多言”。我大妈就开始扔扫帚，小扫帚跟展翅的乌鸦一样从空中飞过，边扔边骂：“多你妈！”大爷就一边奋力骑车，一边骂：“你这个不贤的妇人！”然后就跑得无影无踪，我大妈就坐在那里哭，哭一阵子爬起来，提了篮子到菜市买烤鸭，又买卤牛肉、卤舌条、熏鱼，把家里的好酒拿出来。这些好酒是我大爷写字换来的。我大妈自酌自饮，喝一口说一句：“不过了！活够了。”吃过又说怄气，气得心口疼，不消化。
我大爷除了我家，没别的什么地方可去。来了就是抚着桌子，摇头叹气，跟京剧念白似的：“哎，我把你这个不贤的妇人呀！呀！呀！”然后并着两个手指戟指着，一边指，一边数落我大妈活到十八岁还不会穿衣服梳头，一辈子不会打毛衣，不会绣花，不会烧菜，不会吟诗对对，年轻时醋劲还大。我大爷说：“男人嘛，在外面做大事，终归嘛有个红颜知己帮衬着，才能做得有头有尾的。这个不贤的女人就去闹，差点给我送劳改农场去了。我一辈子烟也不抽酒也不喝，不就是喜欢‘诌’几句诗，她就天天看不顺眼，说人家老头子还能出去看看自行车挣几个钱，你就知道在家里哼，哼诗能哼来钱吗？我离休了，国家让我休息，我为什么要帮人家看车？我作诗碍着你什么事？我不看你娘家人死光了，我现在就给你写休书。”然后又拍桌子，要我笔墨伺候他。我跟我爸说就看戏台上说写休书，真的休书没看过。我爸说：“滚！”
我们都不理他，等他说得无味了就好了。他看看天快黑了，自己就会找台阶下。他自言自语天不早了，在外面混得时间也不短了，怕老奶奶气性大，有个三长两短的，到时候气死了，儿子也饶不了他。我们知道他要回去了，我爸就说：“你骑个车，跟在你大爷后面。看他到家了你再回来。”他在前头骑，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晚上街上到处都是人，他骑一段推一段。看到卖炒板栗的，他买一包板栗，放在中山装右口袋里，然后又骑。遇见一个推着烤红薯的，红薯这种东西闻着比吃着香，他又让人家停下来，一只一只捏过，然后称一个，放在中山装的左口袋里。我看了肚子里笑得不得了，知道他是买这些软烂之物，回家讨好老奶奶。买完东西，他跟特务似的鬼头鬼脑看看，看看有没有人注意他。不然拿他的话说就是“斯文扫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