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们小区遭贼偷了。这也不稀奇!上回贼还把楼下饭店的厨子给俘获了,砍个半死。案子还没破呢,这不又来了。贼顺着一楼的防盗窗,一路偷到五楼。那天晚上因为我在学习科学知识,睡得很晚。我家没被偷,贼也经过这里了,趴在窗台上张望了一下。见我坐拥书城,浑身穷气,一地废纸,估计是吐了一口唾沫说:“没他娘的鸟兴,晦气!”从手心里放出一条丝,粘住上面的窗档子就飞走了。早晨我听说派出所所长家也被偷了,他就住这个小区。说被偷走了一千多块钱,气得了不得。就此问题,我跟老婆展开讨论说:“这年节下的不太平,晚上临睡前最好把厨房的菜刀收到卧室来,掖在被子下面。”她说:“你是不是准备贼进来拿刀砍他!”我说:“胡扯!我是怕他拿刀砍我。现在这个贼呀!进了门先奔厨房,把刀顺到手,然后再翻东西。碰到有哪个不省心的,贼就砍他一刀。砍完后这人基本上就老实了,贼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后来我们猜想飞贼装束,比如有没有爪钩、五更还魂香之类。我说我最怕女飞贼了,脚穿薄底快靴,起落间跟个蚊子似的。黑帕包头,只露两只大眼。那真是柳眉含怒,樱唇带血。身穿琵琶扣夜行衣,背插一把柳叶追风刀,鸡叫二遍后她要是隔着咱家窗子往里面吹五更还魂香还了得?“你还记得去年夏天点的那个劣质蚊香吗?好悬没把咱们两个人给熏死。如果女飞贼来了,这时候你也不要管我了,自个逃命去吧!让我一个人来对付她,大不了被她先轻薄后杀害。”老婆没好气地说:“你倒是想!”
我有一个朋友姓胡,前年特别倒霉。先是失业,顺其自然地又失恋了,紧跟着又失窃了。他颓丧得要死,承他高看我一眼,喊我哥,拿我当他的精神导师,就问我借钱来了。我说:“贼进家的时候你在家吗?你都穷成这样了,怎么还偷你?”他说:“我洗了脚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着,窗外一钩冷月。我想想那个薄情人,想想公司的歹毒老板,不由得我咬碎银牙恨断肝肠。这时我听到贼从水管往上爬,然后就看见阳台上一个黑影子落下来。这个贼厮嘴里叼着刀子,他下来后把刀先交在手里,就奔到我床边上站着。我立刻就睡着了,但又不敢立马睡着,我怕他攮我一刀呀。我眼睛眯了一条小缝,我看他到底是谋财还是害命。他看了一会,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大概是轻蔑的意思。他就伸手把我搭在被子上的裤子和上衣拿下来,从从容容地搜了一遍。我西服内袋里装了有七百多块钱,是我下半个月的生活费和烟钱,让这贼给掏了个精光。临走还把一部诺基亚旧手机给拿走了。这个破手机在二手市场顶多能卖个两百块钱。别看我睡在那里不敢动,我打心眼里挺瞧不起他的。真的!”我说:“你就别吹牛了!赶紧给手机挂失吧。”
本埠报纸上这则是个飞贼的升级版,也不知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消息,说一个飞贼夜里摸到一户人家,大概进去的时候费了不少力气。进去一看好家伙!家徒四壁,贼心里有气,这不是坑人吗?又一想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就翻箱倒柜地搜。户主大概也是跟我前面说过的那位胡姓朋友一样,抵死也不吭气。任贼在那里一通忙活,心想我守着没有,偏你飞着倒有?忙了大半夜,贼也累了,就坐在户主的床边歇一会,耳边传来一阵阵畅快的呼声。贼用手在户主脸上拍,一边拍一边喊:“哎!醒醒啦,家里来人了!”户主翻了一个身,脸侧到一边,又发出呼声。贼翻到另一边又拍,一边大喊:“哎!别装睡了,起来!起来!”说着对床踢了几脚。户主知道装不过去了,忽地一下在床上坐起来,把被子掩在胸口,上下牙格格有声。
黑暗里一个声音说话了:“我也不知道你的日子怎么过的!改革开放都这么些年了,还有人把日子过成这样?说出去谁信啊!社会再好,还要你个人努力啊!不努力怎么成?你说你这么大人了,口袋里连个整一百的都没有,哦!我在你家搜了两个来小时,连五十块钱都凑不到。不信!你把灯打开,我数一下。”飞贼把刀架在腿上,把刚才揣进口袋的毛票子拿出来数了一数,一共三十七块五毛钱。三十还是自己的,他先搁到一边。从户主这里只搜到七块五毛钱,他从里面把七块五毛钱拈出来,带着一脸的厌恶拿给户主看,说:“你大爷的!我忙了小半夜就忙了七块五毛钱,你自己觉着丢人不丢人?现在做基建小工一天还一二百块钱工钱。”
户主小声地说:“丢人!下午的时候我本来有十块钱的,不是在菜场买了两块五毛钱烧饼吗!晚上我烧了一锅粥就烧饼,不信你看桌子上,锅里粥我还没吃完呢!”飞贼就说:“怪不得我刚才在桌子上摸的时候,摸了一手湿答答的。”
贼说:“我真得跟你谈谈了,你这样不行啊!年轻人你得立志呀!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你得有一技之长,你没有一技之长也不要紧,你可以复习考公务员呀!一年那么些人考,人家怎么不像你躺倒就睡,跟个猪似的。你怎么就一点心思都没有呢?我都奇了怪了!你还年轻,不能这么活下去,生活的路还长着呢。不是我说你,你看我虽然起五更、爬半夜怪辛苦的,可我收入稳定啊!没你娘个鸟兴!如果都像你这样的,干我们这一行还生存得下去吗?”
贼晚上跟这个人促膝励志,励到快天亮,最后带着他的七块五毛钱走了。户主早晨吃完粥后,连案也没报。报什么报呀!也就几个烧饼钱,还听了一番励志的大道理。所以报纸新闻的标题是“贼给失主励志旷古未闻”。由此我就想到一个问题,一般喜欢给人励志的贼,都本着如下几种想法:比如你必须学本领,然后长大了怎么样怎么样;还有你吃苦耐劳干出一番成绩,干出成绩以后怎么样怎么样;或者你要建功立业,建功立业之后怎么样怎么样。实质上他是为他自己着想,那就是在你努力之后,他有东西可偷。所以无为不失为一种防贼之妙法,让他偷无可偷。
我接着又看本地新闻。这个新闻就不像前一则那么喜感,挺绝望!说一个女的半夜里投水了,投水的地方是本城西北角的董铺水库。前些天夜里温度很低,低到零下四摄氏度。这个女的投到水里之后,没水不沉,老是浮在上面,因为她的衣服是羽绒服,面料防水。结果她就像个鸭子一样浮在水上,载沉载浮的。本来这个女的死志已决,但被这种没奈何给折腾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就喊起救命来了。夜里水库边有偷鱼的人听见了,就跑过来看,只是没有人下水去救她。她在水上漂了好几个小时,岸边车来车往,有好事的人还把车停下来看一会,品评一番。最后是一个巡逻的警察经过此地,把她捞了上来。为什么我能体会到她这种绝望的心情呢?因为我小的时候也曾穿着一身棉衣棉裤,落到我家附近的水塘里。我那身棉衣特别厚,棉裤可以竖在地上,浮力很好,水一时浸不透。我就浮在纹纹波浪上面,一会喝一小口,动也不敢动,一动就往下沉一点。我就那样无辜地看着岸上,盼着有个人能把我捞上去。过了一会,住我家附近的蒋大伯用个钩牛粪的耙子把我钩到岸边,我得了一命。这蒋老先生都死了有七八年了,看到这则新闻让我想起他。这个事情让我很感念他,如果不是他老人家,我大概早在七岁这个年龄就挂了。今年冬至我没回乡下,如果回乡下,我要在四岔路口烧一陌纸谢谢他老人家。
杨和尚
杨和尚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常到画室来玩。杨和尚到画室来有两件重要的事情:一是下围棋,二是喝酒。我不会下围棋,一般是杨、陈二人对弈,我在旁边画画或者写字。他们两人先是喃喃地骂,然后就是摔棋子,越摔声音越大。古人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但我觉得这种摔棋子声实在不好听,有杀伐气。我团两球宣纸塞在耳朵里,耳不听为净。我扫地的时候经常扫出破烂的云子。后来棋子不够用了,老陈在外面买了一副塑料棋子补充进去。好在围棋只有黑白二色,缺哪种颜色补哪种颜色,倒也不影响下棋,就是手感差一些。杨和尚另一爱好是喝酒,每次棋下完了陈、杨两人都要大吵一架,互相赌咒发誓说:“以后我再跟你下棋我都不是人养的!”“嘁!就你那臭棋也敢下棋,瞧你那叫什么棋品。”有时下着下着没有声音了,两个人像老螃蟹似的扭在一起。我放下毛笔赶紧过去拉架,一边拉一边说:“哎!哎!松手!看你把老杨弄伤了。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下个棋还打起来了,真是为老不尊!”老陈愤然摔门走了。杨和尚气呼呼地到楼下买一包花生米、两副膀尖、一个烧饼。烧饼是他的饭。胳肢窝里还夹着一瓶“二锅头”。把酒菜放在棋盘上,吱吱地喝酒吃菜,一边长吁短叹。听得人很伤神。
私底下我也说老陈。我说:“老陈呀!你就不能让杨和尚两棋。你输他两棋就怎么了?你看老杨眼瞅着四十多了,老婆也没得一个。你好歹还结过两回了,现在老婆儿子也都有了,最近还买了套二手房。我说你都幸福死了!做人要宅心仁厚一点,你看看老杨生活中除了下两局矢棋,喝二两小酒,还有什么乐子?你就输两局给他能怎么的?”老陈说:“我看着他眼气,非要把他打倒在地,还要踩他几脚。一点感觉都不能让他有。你就拿上次老刘给他介绍那个女的,四十八岁,是个裁缝,有个闺女上高中了。条件多好,他就是不干。他说人家胖,那个女的我都看到了,蛮好的,顶多也就一百五十斤。那个能算胖吗?”
杨和尚说:“好女不过百。”“我呸!像你老人家这么大岁数还讲什么过百不过百,只要不过二百斤都算烧了头香。不过百哪是你能要求的呀!你瞧瞧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你凭什么要求人家这个,要求人家那个呀!”杨和尚很愤怒,他说:“我结不结婚关你屁事呀!你们觉得结婚好,我还觉得单身好呢,那我怎么没天天劝你们这些已婚的人士离婚呢。我都奇了怪了!”前几年人家介绍对象杨和尚还去见见,这几年他彻底就不见了。有时我们俩对酌,提到这个事情他端着杯子想了一会说:“哎!不见了,省心!”
喝酒的时候我问老杨,我说:“老杨啊!难道你这么多年是白长白大的?怎么就没有遭遇过一回爱情呢。”老杨白我一眼说:“偏你们有我就没有呀!年轻的时候我也是爱说爱笑的人,有好些女孩子哭着喊着要嫁给我。”老杨年轻的时候长得很不错,有照片为证。
他说:“我倒霉就倒霉在到四川去,还上了一趟峨眉山。上完山之后我就变这样了。到峨眉山的时代我还很年轻,那时我每年夏天都出去玩。溯长江而上,到武汉坐‘江汉’号,到重庆坐‘江渝’号。一九八四年夏天我到重庆去,在大轮上遇到一个姑娘。他们一家子到下江来玩,返程的时候我们遇见了。她和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一道。上水船慢,头几个小时还新鲜,后来就觉得无聊。浑黄的江水,单调的马达声。船走半天像没走一样,岸边有一座塔生了根一样立在那里,只是慢慢地小下去。我们俩趴在船舷上说话,我问她路上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她认真地想了一会,说鬼城啊、奉节啊都好耍。她当时十七岁。我们俩差不多大,觉得很说得来。就这么一直说到天黑下来,船舷旁边的人多起来。后来听到一声喊:‘你个鬼女子,跑到哪里去耍!’那个女孩子慌慌地看了我一眼走到下边船舱里去了。船上好几天。我们俩有意无意都会遇到。她看我一眼,我就随着她走到远离她家人的地方,站累了我们俩就盘腿坐着。船舷两边是慢慢倒退回去的青山黄水,云锁在半山腰。我们俩说自己喜欢看的电影,说学校里好玩的人和事情。船在万县停泊了一晚上,我和她到县城里玩。在码头上买了一根长甘蔗,切了三段。她姐姐一段,她一段,我吃梢子。觉得甜得不得了!四川甘蔗真是很甜。”我插话:“那是你心里甜。”“她爸爸跟在我们后面,远远地跟着。万县江面傍晚的时候天上都是蝙蝠,飞得很低,在天上盘来盘去。我们走了一会,她爸爸在后面喊:‘不早了,回去吧!’她们姐妹俩站住,说好困了!要回去了。我又随着她们往回走。她们俩说:‘你自己去玩吧,家里人喊我们了。’我站在那里,那个女孩子走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说:‘这是我的家庭地址,到重庆到我家来找我玩!’说罢点点头。我把纸条小心地放在上衣口袋里。几个在码头上挑东西的人说说笑笑走了下去,万县的灯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