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那个女孩子每到星期天还是到老龙家来，把老龙的爹妈愁得跟什么似的，怕耽误人家女孩子呀！老龙的妈就跟人家女孩子说：“我家那个猪啊！他可是人事不知，你也别等他了，到时候把你给耽误了。你看到合适的人就找一个吧！你也怪忙的，以后没时间就别来了。”老龙他妈非要送给那个女孩子一枚金戒指，上面雕了一个“福”字，一龙一凤盘在左右。是他妈压箱底货，过去在上海买了带过来的，本来想等媳妇过门再送给她的。那个女孩红了眼睛，她说：“龙妈！我真的不要！我来干活，不是为东西。我真的喜欢修补这些古画子，看着这些破破烂烂的画子，一点一点在自己手中变得平服了，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龙哥不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我看你们两个老人家心好，就拿你们当自己的上人。星期天我闲下来，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你就让我还到你们家来帮着做做活吧！权当龙爸收了一个女徒弟！”话说到这个份上，龙妈只好搂着这个女孩子好一场哭，边哭边说：“闺女呀！你不知道我多想让你做我家的媳妇呀！这个猪呀！他成心是想气死我呀！”龙爸在一旁闷闷地抽烟，一边用手揩眼睛。龙家那台老式大座钟“咯嗒咯嗒”走着。
老龙脱了这头干系，觉得身上轻松多了。他对爸爸收的这个女弟子时不时还指点一二。吃饭的时候，他把碗拿到桌子上，一边放筷子，一边喊：“不干了！洗手，吃饭啰！”这个女孩子在他家学了两年，手艺很不错。后来到北京帮人修补古画，在那边嫁了人。嫁的那个男的，人很不错，高大，气质儒雅。这个男的老龙见过，现在已经混到高官的位置上了。我见到老龙后问他：“那个盐城妹妹现在还有联系吗？”他说：“去年她还回合肥来看过我老娘，乖乖！现在了不得了！珠光宝气的，哪里有半点过去黄毛丫头的样子哟！妈的，变修了。你说如果不是当年我这么慷慨，让个老婆给他，那个大官还不得打一辈子光棍，你说对不对？”我说：“很对！”他说：“人各有命哦！当时不知道怎么搞的，高低看她不顺眼。这也是缘法，我跟她当时就是没缘。”
老龙到底跟谁有缘呢？在当时是一片迷茫，如果能穿过时间激流奋力地划回去，我想大声告诉老龙：“你的真命天子，就在不远的地方等你。而且要跟你过二十年，二十年后分开。而且你要结三次婚，离两次。”
三
等我二十年后见到老龙，我们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坐在我的对面，把两手交叠搭在裤裆处，很有一种领导下基层视察的样子。他把头上三块瓦毡帽摘下来放在口袋里，擦了擦眼睛。我问他：“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跟我联系？”他说：“我恨你！懒得理你了。”我说：“我都纳了闷了，我哪里把你给得罪了。你倒是说说看！”他嗫嚅了半天说：“因为我结婚的时候，你给我画了两头猪，一头黑猪，一头白猪，正在一个猪食盆中埋头大嚼。你还记得吗？”我说：“我记得这个事情，我是画过这么一张画。为了准备这张画，我还几易其稿，还去猪圈写生过，这张画怎么啦？”老龙说：“就这张画让我很生气！你在影射什么？嗯？”我一拍桌子叹道：“二十年不来往，就为两头猪哦！”我问他：“那你后来怎么想通了，不生气了？”他说：“后来我也慢慢明白你是好意，画两头猪同槽共食象征了夫妻恩爱，白头到老。”老龙又说：“可怜我呀！老婆让人给拐跑了，连猪食槽也叼跑了！”他伸出三指说：“三处门面房，还有存款都让这贼婆娘给卷走了，一分钱也没给我剩下。要不我怎么又搬回老屋来住了。”
我们俩相对无语。老龙在老屋后院搭了个违章建筑，家里光线很差，只有一角窗户进光，舞台上明亮的光柱一样打在我们俩身上，光柱中有灰尘在跳舞。除了这道光柱，其他地方都是暗的。滴里搭挂地放着擦脚布、老虎钳、坏了的锁、色情画片、扑克牌、长长短短的尺子、锥子、锈刀、后跟烂个洞的袜子。他给我一根烟，我们俩点着了轮流往虚空中喷烟。
烟在光柱中一会变成八脚章鱼，一会变成一只狗，一会又变成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一个追着一个变，放幻灯片似的。我们俩都不说话，隔壁人家养了一只老母鸡，走过来啄老龙花盆里种的香葱，老龙跑过去拍巴掌挥手要把鸡撵走：“阿施！阿施！”鸡颠颠地跑走了，老龙刚落座它又折返回来啄，老龙懒得撵了。他用手捻着桌子上的花生红衣子说：“喝酒就是那会喝上的，你知道我以前不喝酒的。”我小声地问他：“你个傻鸟！你就从来没想过存点私房钱？”他一拍大腿说：“要不说人傻呢！对老婆一点戒心也没有。我想嘛，两个人过日子，钱你揣着我揣着还不是一样。谁能想到她会跟人跑呢，做梦也想不到呀！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说跑就跑了呢？”
老龙说：“那会我都成了单位的笑柄啦，出门前不灌上它个四两半斤的，都没脸见人。”我说：“瞧你这点出息，一顶绿头巾也不见得就压死人。”他说：“我跟她在一个单位呀！低头不见抬头见啊，每天见她穿得花红柳绿出出进进的，是个人没有不气炸肝胆的。我想杀人呀！杀死这两个奸夫淫妇方称我的心呀！”说到这里慌忙跳下凳子，到一边抽屉里翻，拿出一把刀子掷在桌子上，飞了一桌子黄锈。我拈起刀问他：“就用这个？”他立起眼睛，很凶恶地横我一眼说：“原来磨得锋快的！后来慢慢消了杀心，刀长了好些锈。我吃长斋念佛啦！我当时很危险，真的！不骗你。”他指指餐桌上方的墙壁说：“就这儿，我写了四个大字‘珍爱生命’，一个字有这个汤碗大。”
老龙说：“那会我一天要喝三斤，不喝没办法睡觉。先开始还喝瓶装的，但瓶装酒贵呀！后来就到打散酒的地方买塑料桶装的酒，一桶二十斤。把酒桶就放在床头，睡醒了就喝，喝多了就睡。”他咂巴着嘴：“我好颓废呀！后来我念佛经了，念经把我思想给打通了。经里面有这样一句：成、住、坏、空。我自个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啊，你比方打成一个小板凳，那么好了，从打成那天起你不就得用吗？用不就得有损耗吗？”我说是的，他端起杯子“吱”地喝了一小口，然后慢慢地说：“这么一来二去损耗下去，这小板凳不就慢慢不结实了吗？或者这里松了，那里晃动了，你又不修它，还是这么用着，用着用着一不注意哪天‘喀嚓’一下腿断了，闪你个仰八跤，你能怪得谁？”我大笑说：“你解经解得很是！”他借酒盖脸问我：“我说得不对？”我说：“对！对！太对了！”
老龙又说：“本来我想跟老婆就这样耗着，打死也不离，说什么孩子也不给她。给她把孩子教坏了。后来我不这么想了，她找的那个贼汉子会挣钱，整顿得家成业就的，孩子跟了他们最起码受不了罪。这个女人嘛，真有了孩子，她心心念念是在孩子那头。如果她后爸敢给她白眼，她妈一准会给她领回来。二十年的夫妻，我还不了解我老婆吗？我这算在那头拴了个眼线，再者说了孩子教育费用多高啊！高中、大学、考研、出国哪样不得花钱，我从钱这一头算觉得还蛮合算的。离婚那年正是女儿上大一，好嘛！女儿你带走，可有一样，上大学费用你们拿。女儿问我拿钱，我跟她说：‘你爸破产了，钱全让你妈给卷走了。问她要去！’”
老龙飞快地扫我一眼说：“你知道苏联怎么解体的？”我说：“知道！自己祸害自己弄的。”他轻蔑地说：“屁，军备竞赛弄的，跟美国人比赛弄空间计划，直接弄破产了！现在我女儿就像这个空间计划，这不今年大学毕业要到东洋留学，管我要钱。我被她妈弄得毛干爪净的，我哪有这个闲钱。我让她问她那个后爹要去，就他那点小产业，早晚得被这娘儿俩吃光耗净！哼哼！”
老龙说：“我离婚的时候也不打也不吵，里外透着仁义。家里东西你要什么拿什么，可有一样，一樟木箱字画不能动。这东西又不是婚后财产，是我爹传下来的，这不能拿出来分。只要答应这个条件，其他什么都好说。孩子大了，两头跑跑。她自己愿意跟谁过都可以。真不过了，也犯不上老抻着，抓破脸。万一哪一方犯浑，要了对方性命呢？所以这人都要给对方留一个退步，你说对不对？”老龙抓了一个鸡爪在手里啃，呜里呜噜地说：“是什么事情促使我下了决心呢？就在我跟老婆闹离婚的时候，我们单位一个女的在家里谋杀了亲夫，手段相当高明。这个女的在外面有人了，她老公也是难缠，死活耗着不离。这个女的就自学了谋杀，制造了一个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女的一米六，她老公一米八几。但这个一米八几的就坏在一米六手里，想不到吧！柔弱胜刚强，老子说得一点也没错。”我问老龙：“她怎么做到的？”老龙说：“简单！先给这个苦主下安眠药，放翻后，开了天然气，她自制了一个延迟发火装置。一切布置好后，自己到外面找人打麻将，好找个不在现场的旁证。可怜这个老公啊，一米八几的人烧得抽成一米四都不足了，我害怕呀！离婚手续是我自己主动要求办的，早办早超生，非弄得跟乌眼鸡似的，至于吗？”
老龙说：“办离婚手续的时候，我前妻挺舍不得的。我觉得她还是挺爱我的，她可能想换一种过法。你知道我过日子省惯了，你知道我也不穷。钱，我有！但我就是舍不得花。心里想花，可就是手不敞，到了花的时候肉疼。我不是省别人，我自己也省呀！一条棉毛裤，我穿三年还舍不得换新的，我觉得没破，干吗花钱买新的？她觉得跟我过日子从来没有爽爽快快花过一回钱，但我人心肠不坏，疼她！离婚证办好后，她拉我去喝咖啡，让我等她三年。等三年后她还回来！然后我们俩在一块踏踏实实过一辈子。”老龙问我：“你瞧她这意思，还是舍不得跟我分吧？”我说：“可能怕你想不开，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吧！”老龙很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是不懂女人心，我前妻比较来比较去还是觉着我牢靠，是持家过日子的人。”老龙说：“离了就离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过了没半年我找了开服装店的女老板，也是二婚。可漂亮呢！”说着急急忙忙从凳子上跳下来，趿着鞋跑到抽屉里翻照片给我看，还问我好看吧。两个半路夫妻站在黄山“连心锁”旁边笑得跟花似的。
老龙接着说：“俗话说‘烫面饺子二房妻’，那些日子幸福死了！可没成想我前妻打上门来了！”我说：“她还有脸来兴师问罪？”老龙说：“就是呀！这女人怎么这样不要脸呢！”老龙拽着身上的棒针毛衣，把领子拽得多长示意道：“就这么拽着，抡圆了扇我好几个大嘴巴子！”我说：“你没还手？”老龙说：“哪有男人打女人的？我站着没动，血顺着嘴就这么流下来，我擦都不带擦的，我这态度就是轻蔑她，你懂不懂？”我说：“不懂！我觉得你太窝囊了。”老龙说：“其实这是一种爱，非常深的一种爱。”
王展仙
王展仙这个人，人家一看就知道他是个艺术家。五十来岁的人，还梳着一条花白的髻髻，秃尾巴鹌鹑似的竖着：他早晨出门会花一个小时拾掇自己的行头。
展仙起床的时候像一条蠕动的青虫，他有一件绿色印骷髅头的睡衣，像一个大农药瓶子。我觉得展仙就像浸在这个农药瓶里的一条害虫，早晚得死在这件衣服上。劝他多少回他也不听，说不穿这件睡衣他那仅存的一点睡眠也会烟消云散的。他尝试过穿别的睡衣，他拿出一件新的睡衣给我看，上面印着斜方格，斜方格中画着一片白色羽毛。他说：“夜里这些羽毛雪崩似的压下来，压得我夜里都喘不过气来。”我说：“你这可怜人啊！你真是比‘豌豆公主’还要娇嫩，二十床鸭绒被下的一粒豌豆也会硌着你的腰？”展仙说：“失眠症这种病，如果没有得过，怎么说也不会有人相信它的痛苦程度。一晚不睡怎么样？两晚呢？持续半个月、一个月呢？你们没有经历过，所以我熬着，我不跟别人说，跟别人说有用吗？谁也不可能替我一夜！”展仙又说：“我个人觉得自己像一块奶酪，一块陈年的荷兰奶酪，被失眠症这条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所以睡觉这种事情，对于王展仙来说非得弄得跟宗教仪式一样郑重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