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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握砂(5)

元朱文大家陈巨来明知道此术近苦,看到有天赋的青年还是想教教他。陈巨来被劳改时,他总结了上海的几个牢房,认为英国人修的牢房最好。从二楼起,每间屋的地板中间有钢筋焊的格栅。夏天可以拔风上来,很凉快,很人性。咱自己人盖的牢房不好,闷而且卫生条件也不好,夏天能热死人。他关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时,认识了一个同号的年轻人,认为他很有天赋,就缠着要教人家刻章。人家不学,人都关到里面来了,哪有这个心思。他就教唆道:“如果你要学的话,我把饭匀点给你吃!”他说他老了,哪里吃得了这么许多。年轻人肠胃旺,挡不住这种诱惑,于是认他当师傅了。认完之后说:“学倒是想学,可没有字书呀。”他说:“我给你默一部《说文解字部首》出来。”年轻人说:“你能记得住?”陈巨来一脸不屑说:“嘁,这还不张嘴就来!”拿写交代检查的纸笔,默了一部字书出来。等到学刻的时候,问题来了——没石头,怎么刻章?但好为人师的瘾头上来怎么办?陈巨来先生想了半天说:“我们可以把肥皂晒切成小块,然后风干了刻,跟田黄差不多。”真亏他老人家连这样的点子也能想得出来。

一个人好为人师好到这种程度真是丧尽天良了!所以年轻人嘲笑老年人的迂腐跟不上形势是对的,因为咱们是一步一喘了,而你们是七八点钟的太阳啊!我们是一群没有世界的人,世界是你们的,但世界终究是他们的。所以我们先从“好为人师”这个缺点戒起,戒到老一定能戒掉的,难道它还比毒瘾强吗?

享受

“反右”的时候省文联的彭湃先生就被反下去了。彭先生说他是因为一泡尿没有憋住,尿脬比别人小,并不是因为讲了什么出格的话。主席说群众中大部分是好人,只有百分之几是坏蛋。右派就按这个百分比的比例来划。各单位火杂杂就开始划右派了。文联又是一个特别的地方,自由散漫得很,所以要狠刹一下这个地方的歪风。平常喜欢乱说乱动看女人穿布拉吉的就划掉了,讲领导歪话的也划掉了。看看人数还是不够,达不到上面这个百分比,于是就开会,开会就是比拼内力,比拼尿脬大小。谁尿脬小,谁先上厕所,谁就认输,这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彭湃先生也知道,无奈尿脬不争气,憋不住呀!好嘛!你一走,旁人齐刷刷地一举手,等彭先生一边系裤子,一边小跑着回来的时候,大势已去,大家一齐鼓掌,庆贺彭湃先生当选右派了。

老彭觉得肚子里发冷,想起一句俗语:冷尿饿屁穷扯谎。干鸟么,这泡尿尿掉了自己的后半生。惨哉!痛哉!他被清洗出文联以后做过许多苦力活。好在他身体好,换个人早不累死掉了。又是苍天有眼。他当过壮工,在基建工地抬大土、挖泥、抬砖坯,练得肌肉发达,二目有神。一顿饭能吃四大碗,不要什么菜,只饭尖上堆一小撮臭咸菜和干辣椒就行了。就这样还不敢多吃,家里还有一窝孩子像黄雀一样张着嘴等饭吃呢。彭先生只能吃个半饱,然后把碗放下来废然长叹。他现在对古诗词中的废然长叹有了切身的体会了。后来有人跟他说拉板车蛮来钱的。自己拉自己挽,用一根绳子拴在车帮上。上坡的时候头低到地,鼻子险些扎到土里去。彭先生两瓣瘦屁股来回挫,上面打了一个圆圆的蓝补丁。据说走“之”字形可以省力,彭先生在上物理时学过。彭先生拖着一车砖,走了无数个草书的“之”字,上一个大坡要半个小时。上来了,脖子被拉得好长,上面暴出一根大青筋,扑扑地跳半天,拿手也按不下去。这时候实在走不动了,到板车把上解下一壶酒来,从布包里掏出一根咸萝卜干下酒。

六毛八一斤的烧刀子,口味很正。酒像一团火苗子顺着咽喉慢慢往下滚,一路在舌根、喉部、胃部、腚部烧得直冒火星子。彭先生嘴里嚼着萝卜干觉得很享受。他看着天上庄严来去的白云,整个天空柔软而广大,蓝得像一块钢。彭先生甩下一脸的汗。晚上回家,才到巷口,就有几个孩子围在他的身前身后疾走,他摸摸最小孩子的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把糖数出四五个放在他小小巴掌里:“快去!看你妈饭烧好了没有。”小的孩子撒开双腿顺着巷子飞奔,一边跑一边喊:“妈!妈!爸回来啦——爸问你晚饭烧好了——吗?”剩下的糖,他让大孩子拿去分了。他把板车拴好,然后扶着墙慢慢坐下来,这时他觉得有些乏了。他坐在门口向四处看。晚上下班的人陆续回来,有走路的,有骑车的。他在门口叼着一支烟,把腿盘在另一条腿上。遇到熟人就点点头,打个招呼。很多人瞧不起他,视若无物地走过去。一支烟抽完了,他把烟头子弹出去,烟头子在黑暗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他觉得很享受。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往回走,晚饭差不多了,天也完全黑下来了。

要吃饭,没有什么不能干的。不受怎么行?有人讲大话说,如果这样我就死。其实到了那个时候你比谁都想活。彭先生拉车一直拉到三中全会后,大孩子都上班了,他还在拉车。有许多右派平反了,家里亲友就劝彭先生去找找人,看看能不能平反,然后把工资给补发了。他想想拉这么些年的板车,烟也抽上了,酒也喝上了,文章还在写,诗也写。下雨天,或者劳乏太过的时候,他就歇一天,自由得很,也不要向谁请假。他就作了一首诗:“自信平生无甜酒,不向长安觅封侯。”这首诗作得很牛!又谦逊,又傲慢,有自己的腔调。后来他写了一本小说,这本小说还掀起一场风波。他居住的大杂院的居民联名告他,说他侵犯人家隐私。因为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都能对得上号,活画出四湾居民在运动中的嘴脸。当然也有好人,但好人并不像乐观主义者说的那么多。实际上是好人少,大部分是碌碌众生,遇人落井时下石,上房时撤梯。写出来大家一看就生气了,联名告了他。天天上他家去闹,找他打架,让他把这本书全部收回来,以消除影响。这本书我没有看到过,很想看看,改天去访访看。

人生的许多享受实在是与苦楚牵拉出来的。劳累一天,得一夜安眠,享受!饿一晌午,得一大白馒头,享受!积年的光棍,忽得胖妻,享受!早晨睡懒觉,如果没有限制地睡,睡得日上三竿,很快就意兴索然,不想睡了。有一个会享受的土老肥,生平有三好:一睡懒觉,一掏耳朵,一喝酒。懒觉人人会睡,他独与别人不同。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命二仆:一人上房洒水,一人在窗外曼声喊起床。上房的均匀地把水洒在瓦上,淋淋漓漓滴下来,叮咚有声。窗外老仆哑着声喊道:“老——爷——不早了——起来了啦!”过三五分钟喊一次。这个人睡懒觉,越有人喊越睡得香。冬天红日映窗,蜷在被窝里,正一枕黑甜呢,睡得呼呼的。旁边有个人隔一会喊一声,翻个身,嘴里咕哝几句,越发睡得不可收拾。我老婆就这样,早晨六七点半梦半醒之间,越喊越睡,一直能睡到九点多。然后跳起来,头面不整,跟烈火奶奶一样蹿出去。脸上的胭脂香粉也没揩匀,一塌一挂的。单位领导说她好几次了。我就是那个在窗外喊的老仆。那个土老财还有另外两样别致的爱好,容下次再说吧!

借火

昨晚看《浮草》,戏班子散了,戏班老板的钱也被人偷跑了。戏班老板坐在火车站里,忽然想抽烟,到处找不到火。抽烟找不到火比痒还难受,他遍身摸来摸去。我能体会这种心情,我家里到处放着打火机,还偏有找不到的时候,只好到燃气灶上点,打着了,点上了,觉得不过如此。但是这口烟如果不抽能把人生生急死,恨不能钻木取火。老板坐在火车站的长椅上,旁边坐着刚打完架的情妇。情妇有烟有火,她走过来给老板点。因为心里有气,老板两手揣在一起,把嘴往一边歪,歪过来,歪过去。火柴灭了。他的情妇耐心地又划了一根,这一下他乖点,任她烧着了。然后他默默地抽着烟,女的坐在长椅另一头。两人垂首视地,不交一语。这时女的要抽烟,有火不点,从老板手中借来火把烟点上,然后细心地把烟插还到老板的手指缝里。两人抽着烟,远处的火车汽笛响起来。两人最后还是重归于好。不重归于好又能怎么样呢?日子不还得过下去吗?

我住在二里街时,在我家隔壁有一对夫妻,每隔半月,必打一架,他们打架规律到可以计时。两个人说话,一个人忘了时间地点,另一个人会提醒他说:“不就是上次张春生两口子干架那天吗?”听的人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上次借你的五块钱。”日常可以数着日子等他们夫妻相打,比如傍晚乘凉时用蒲扇拍打着腿说:“张春生有一阵子没打老婆了,要开打了。”结果晚上就打起来了,喧腾叫嚣,不亦乐乎。张春生和老婆都喜欢摔东西,一打就摔,都说不过了,明天就去离婚。摔完了隔天就买。薄暮时分,张春生一手拎锅一手执酒,老婆左拎碗右携菜。晚上昏昏灯火下,好酒好菜,小夫妻两个眼风乱飞,不由得人不发出诗人的感叹:“真是小打胜新婚啊!”

还有一张很有名的油画,描写攻克冬宫的场景。一个戴皮筒帽的农民正在给一个工人士兵点烟。他把手中的烟卷伸出去,工人就着手点火。很亲,确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他们身上背的步枪是莫辛纳甘式,棱形刺刀。我被这种枪的枪机夹过手,痛得钻心。小时部队院子里有的是地方上送来的破枪,比我们大些的孩子人手一支瞎玩。晚上玩打仗,从家里抄出来有许多就是这种缺胳膊断腿的真家伙。以前人借火是顺手把手中的烟递给你,点着了烟将烟递回,客气说声“谢谢”就走了。跟我住一个院子的姜黑蛋,他只要看人一点好烟,就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劣质烟,然后到别人那里借火,递回去的必是劣质烟,然后叼着别人好烟扬长而去。还有讲究的把火柴递给你,让你自己点,但这样的人少,买火柴还凭票呢。客气点的人先把手中的烟灰掸掉,使你好点着。如果对方更客气一点,把火柴划着给借火的人点上,借火的就要用双手拢着火,以示尊重。如果把嘴往前一伸点火,双手闲散,会被对方视为是莫大的侮辱。这种行为很有意思,找不出更好的解释。

打火机出现以后,一般借火就是把打火机递给对方。老家一个国民党老兵从台湾回来,没钱买其他礼物,就买了许多一次性打火机送人,有到家里看他的,一人一只打火机。因为以前没见过,觉得很新鲜。后来气用完了,以为是装汽油的,把汽油灌进去,怎么也打不着,纷纷骂老兵不厚道。哪里知道就是一次性的,用完就可以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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