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火车的叫声,实在好听。蒸汽机车有风笛和汽笛两种。怪不得德沃夏克迷得要死,写不出交响乐了,就到铁路边看火车。看蒸汽机车裹挟着风、雷、电,呼啸而过,脚下的地皮也震动起来。他用手紧紧地按着头上的帽子,衣服在狂风中猎猎地舞动,远远看去像个黑衣绅士在向工业文明致敬。他的女婿不爱火车,德沃夏克那么忙,有时抽不出时间就让女婿代他去看火车。这个青年不好好看火车,回来还骗他。这让德沃夏克很生气,女儿不嫁给你了,但女儿不听,女儿总是不听父亲的话。
画家透纳坐火车,又是大雨,又是雷声大作。汽笛凄厉叫着,不顾死活跟风伯雨师打架。透纳小心地把车窗打开一小半,把花白头发的脑袋和脖子伸出车窗。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满意地把脑袋缩进来,惬意地从胸袋里掏出手帕擦脸上和头上的雨水。坐在对面的一个年轻妇人也把头伸出窗外,然后也是擦脸上头上的雨水。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回来透纳画《雨、雾、蒸气》,画展上人们惊呼,谁见过此种场景?一个小小而坚定的声音说:“我见过!”是这个女子。
火车的风笛鸣起来,在起大风的天,声音被吹成碎片,听起来像一个人在抽噎。《日瓦戈医生》中用了“如泣如诉”四个字。天阴的时候,铅块似的云低垂下来。火车开走了,烟囱的烟淡淡地浮在半空。烟也有情绪!那么多远路,那么多流放的路,让人情何以堪!
张爱玲用过一个词来形容汽笛:凄清。小说和电影、电视中主角遇到一个没办法解决的事,只有一个出路:“到远方去!”到远方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真是这样就好了!要走的当夜,一夜没睡好,早晨的时候,嘴里感到又苦又涩。收拾东西,针头线脑不要了,一地的纸,有的被恨恨地揉成一团,孤零零的像只被弃的小羊羔。墙角有空空的衣架。天还没亮。从火车站或者轮船码头传来一两声汽笛响。东西收拾好了,临走时把门关上。看看空空的走廊,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只在外面跑了一夜的猫才回来,正用舌头梳理身上的毛。拎着行李在雾气消散的街道上走,背后是灰蒙蒙的城。一步远似一步。
薜荔
柳子厚诗中有这样一句:“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但薜荔是个什么东西呢?看中华书局的《辞海》当中这样记载道:“桑科,常绿灌木,蔓生,叶卵形,花小,生于囊状之总花托内,形似无花果,亦名木莲。”《植物名实图考》中这样记载:“木莲即薜荔,自江而南皆曰木馒头,俗以其实中子浸汁为凉粉以解暑。”
如果早说是木馒头的话,我早就明白了。这东西在我们老家多得是,城外护城河边与老城门一带非常多。但在我们当地没有人采集这东西做凉粉的,也没人听说“木馒头”能做凉粉的,可能有地方做吧。比如皖南有一种楮栗,可以做豆腐吃,黄黄的如一块老玉。不好吃,也不难吃。
现在老城门一带也都拆了,只剩下一个名称了。附近有两条高速公路绕城而过,交通极是便利。所以老城中间的路等于是废掉了,到现在还保持着原样。小四轮和手扶拖拉机跑过去,卷起漫天黄埃。老街是青石板铺的,很光滑,青石上有轧出的车辙。
下雨天青石上如果沾点泥是很滑的,走路不小心就能滑跌一跤。住在老城里的人早就想把这路改造一下了,后来江苏要造一个什么古镇,什么都造得像,唯缺青石板路,就把这青石板卖给他们了。镇上人快活了好长时间,拿这钱新修了一条水泥路。老街上还有一个印刷厂,使工业革命时代的机械印小广告。咣当,咣当,声音在老街上显得很空旷。中午,晚上有尖细的声音喊:“四宝子,来家吃饭啰!你个挡炮子的!”老街上还有不少桌球台子,许多初中毕业、不思进学的挡炮子们,天天围着球台捣球。晚上乌鸦都回巢了,他们还就着路灯一圈黄晕晕的光捣球。怪不得中国出了丁俊晖呢。
薜荔也就这一带多见,农地周围很少见到。现在老城门拆掉了,薜荔也该搬家了。搬到更远的野地里去了。
说到这里倒让我想起原来住在老城门附近的一家人。老城门的旁边有几间小瓦屋,据说原来是一户张姓人家的祠堂。后来这个房子被一个下放干部住着,说是从城里下来接受教育的。这人原来是个工程师,搞电力的。
乡下通电的时候,许多人架电杆布线。他也负手站在旁边看,有个指挥工程的人跑过来跟他握手寒暄。他看到熟人反而显得非常不自在,转身走了。这人跟附近的住户很少交往,也不欢迎别人到他家去。他有一个男孩,长得虎头虎脑的,也是沉默寡言的,打老龟很拿手。偶尔也过来跟我们玩,这种时候一般是他爹又到城里去拿工资了。他爹虽下放还有工资拿,而且在我们当地人缘也不好,挺招人恨的。因为他有工资可拿,常常吃肉,嘴上随时油光光的。但也没看他跟谁正面冲突过。
听这孩子说他还有一个妈妈和妹妹,她们住在城里。有一回那个小女孩跟妈妈到我们这里来过。女孩长得非常好看,穿一件碎点小花的裙子,她爸爸带着她在街上逛来逛去,看见好吃的就给她买一点,脸上笑眯眯的。跟人也很热情,似乎有想点头打招呼的样子,但终于还是没有打招呼。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个女儿。但对男孩就差很多了,常常打他。不为什么事就把他打一顿。打完了就把他撵出去,不给饭吃。这个孩子也不跑远,就跑到附近城楼的垛口上一坐,“嗬嗬”地大哭。一般开打都有个固定时间,大约在傍晚时候,镇上人家开始点灯烧饭的时候。
城墙下面是一条河,淘米的妇女听到哭声说:“又打起来了,没妈的孩子真伤心。”有些妇女看不惯这样的打法,就到城头拉孩子下来。但这个孩子也犟,死活也不下来,把头埋在臂弯里更大声地哭。这几乎成了我们当地一景,后来下放干部回城才把这一幕结束了。到现在我们那里上岁数的人还常常说到这个孩子。算算现在也有四十来岁了。
败家有术
《扬州画舫录》中记载了这么一个妙人。这个人祖上原来是扬州富商,广有家财,良田美宅不计其数,到了他这一辈被他荡尽了。这人喜欢票戏,当时名角没有不请上门来请教的。有写得好剧本的也请家来,有唱得一出好戏的也请了来,住上十年八年的,好吃好喝供着。过去请一个人来,等于是请人家一个家族来。这得多大的开支。湖北麻城富户请李贽去开书院,李贽首先声明家里有一两百口子。因为旧时培养一个人出来,要合全家族之力,你出来当然不能甩手不管了。
这个扬州败家子,倒是败得精致。琴师、鼓师都要全国第一流。家里有钱,不将就。学戏无数,昆乱不挡。看看家业也败得差不多了,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挑。自己买了锣鼓家伙,写了戏目,拿挑子装着,终日在扬州街上游走。爱好变成了职业,逢人就拿出戏目喊说:“点戏啊!点戏啊!”并且大言说天下没有不会唱的戏。人家点了,就手脚不闲,吹拉弹唱,扮男扮女,文戏武戏全一个人。扎了一个广告曰“天下一人班”,穷且益贵,看得人不服气不行。贵人就是贵人,人家在穷时也要贵一把给你看看。
镜头切回来。上海。“文革”前后。初秋季节。街角的小百货店。一个神色晦暗戴眼镜的男子走进店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下面是一条灰色的裤子,隐隐折得有线。脚下一双塑料凉鞋,搭子上看着焊过多回了,终于没有散开。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很好看,长而且干净。鼻如悬胆,指甲剪得整整齐齐。他靠在柜台前向货架上看了一会儿。他一边看,一边一只手敲钢琴琴键一样在柜台上敲敲说:“还是没有其他酒吧?”营业员是个胖子,也是穿中山装,头发花白。望着他一笑,耸耸肩,把手一摊说:“没有,今天有黄酒。”他想了片刻说:“那就来碗黄酒。”营业员把酒舀出来,放在一只蓝花瓷碗里。他把中山装的扣子解开两粒,左右转转脑袋说:“这衣服勒得脖子疼。”胖营业员也觉得有点勒得慌,也跟着他转转胖头。
他把酒碗托在手里,胳膊肘支在柜台上。想想这不是陈年白兰地,用不着拿掌心的温度去温它,这么拿着又不合手,就改回抠着碗边,手指头漫到酒里。他慢慢地晃着,呷一口酒说:“这个月烟票用完了?”胖子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烟票跟人换花生米,小囡要吃。看人家吃,馋得不得了。”眼镜男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光荣”牌香烟,抽出两支,递了一支给胖营业员。胖营业员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来,两人把香烟点起来。胖子看着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走过去了,还有一个瘦小孩子拎着一瓶醋急急跑过去。后面有个人骂道:“小赤佬!”暮色从街角一寸一寸挪进来。
过了一会儿,胖子慢慢说:“你还在那个街道小厂里?”眼镜男点了点头,像是在听,又像不在听。他身子侧着,小心地把嘴凑到烟屁股上抽一口,仰起脸往上吹了一口烟说:“不在那里,能干什么?我什么也不会。”眼镜男声音喑哑地说:“你在吉美饭店当欧仆是哪一年?你们那边有一种意大利红酒,我很喜欢喝。”十分沉醉的样子。“啊!那里的芋泥炸板鱼真是呱呱叫!”胖子左右看看说。“哪能呀!波尔多红酒子鸡、起司煎小牛肉不要太好哦!”两人正说着,听到一声门响,进来一个人,两人都把话头收住了。
这个人打了一瓶酱油买了点盐,回身一看,眼镜男走了。他问胖营业员:“他天天在这里吃老酒?”胖营业员说:“一碗黄酒。原来张家大少爷,前面一排呢绒店、医药公司全是人家的,公私合营了。他最喜欢喝洋酒,现在只能喝点黄酒过瘾了。他在街道工厂当会计。”那个买酱油的人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呢。真是大户人家的,喝一碗黄酒都喝得有个样子。”胖子笑笑说:“过去坐惯吧台都是这样坐的啦!”这人说:“我没看见过。”
眼镜男在街上走,不时把手伸出去,怕天会下雨。傍晚的时候起了风,把地上的纸片和灰尘都卷起来了。
死法
希特勒说观察男人有两个方式:一看他娶什么样的老婆,二看他怎么个死法。这是一个很牛的说法。他大概预测到了自己的横死,还带走了一个爱娃。
出水先看两脚泥。一般人不是死在家里的床上,就是死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护士隔一会儿过来看看死透了没有。死又称为驾鹤西游。到现在我也搞不懂,驾鹤为什么要往西边飞而不往东边飞呢?大概用意是往生西天极乐之世界。然后旁边围着一大堆孝子贤孙呜呼哀哉!这种死法对于希特勒来说,是甚为不值的。
《泰坦尼克号》中船沉没时,杰克对露丝说:“你不应该死在这儿,你应该死在家里温暖的床上。”杰克在二十岁时间就停止了,自然规律对他没用了。于是杰克沉在几千米的大西洋底下,永远年轻下去了。但是露丝变得鸡皮鹤发了,跑了半个地球,死神的爪儿终于撵上她了。
但也有些很荒诞和琐碎的死亡方式。陈先生他们书店里有个司机,常年在外头跑。老婆很丑,腰水桶一样,有一双吊睛大白额的眼,但亦不乏风骚。有一天他开车回来,看到家里的床上躺着另外一个男人。这家伙正干着警幻所训之事,把他气得够呛。首先是把这个男人打了个半死,没全死。就像武松打西门大官人一样,一顿好拳脚打得那厮一身伤损,然后揪着头发扔外头去了。最后还把衣服给撂到外头,如果不穿衣服,他觉得这个人丢了自己的脸。这样考虑也是合情合理的。
打跑了奸夫后就开始审淫妇。天啊!这女人几年前就跟这男人勾搭上了。公堂上审完了后,他就开始杀人了。先杀的他老婆,用平时练肌肉的哑铃干的,对其头部猛击了三下,顿时血流如注,他老婆娇喘一声倒于地下。有诗云“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悲哉!他过去看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从容上街买来卤菜若干。
自从他犯下这泼天大祸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呢。他先给自己把酒倒上,一边吃卤菜一边想事,最后还下了面条,吃了一大碗面条后,剥了几头紫皮蒜。他确定自己不想活了,找了根绳子跑到阳台上上吊。第一次他失败了,没绑好,掉下来了。第二次他成功了。他的脖子上套着绳子,他环顾着周围的景色,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他把垫脚的板凳一蹬,驾鹤西游去也!
事发第二日被邻居发现,报告公安部门。女的被救过来了,唯头上留一小伤痕,以长发掩之一般看不出来。头晕了若干天,没有什么后遗症。后来听说还嫁得不错。上吊的那位倒是彻底地走了。这位苦主给她留了套房子、若干两散碎银子。
墓志指南
陈老师这几天在画室努力写:“永远怀念,永远思念。”我说你不能写点其他的,他说王先生托他给他父亲写个墓志铭。陈老师说他也找了好几本对联书,找不到合适的。我说像你这种水平,搁旧社会活活饿死你,连这个也写不好。过去读书人就讲究写个挽联、寿联什么的,至于分韵作诗更是出色当行。我说教他作墓志,他还不乐意。说弄毛了他,他给我也写一个。没想到陈老师还有这等孝行。
王先生父亲是前年夏天去世的,八月底。天气正热,树上蝉噪成一片。王先生早晨到105医院陪床。他父亲叹口气说:“今天怕是过不去了!去把老衣买回来吧。”老王一边安慰他父亲,下午还是到城隍庙寿衣店把衣服给买回来了。半路上接到他姐的电话,说已经不行了,往回飞奔,正好赶到见老爷子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