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广东新会一带在外洋漂泊的金山客回来了。他们带回来大量的财富,周边的土匪蠢蠢欲动,已经下山踩了许多次点,抢了不少金山客,坏了人性命。有些人看看这不是做封家翁的养老所在,又吓得跑到外洋去了,叶虽落可归不了根。还有一些人迫不得已盖起亦中亦西的洋楼,周围设了垛口,方便枪往外射击,像个东洋鬼子的炮楼子。买了十三响洋枪,雇了人看家护院。这下放心了,在小院里种点花,趿了皮拖鞋喝铁观音,买了留声机听南音。这的确是故国了!
因为这些富起来的人跑金山的示范作用,沿海都有贩华工的洋行。一个人在家乡混不下去了,变卖了田地、家宅,出去搏一搏。老婆在家里如王宝钏守寒窑。守得好能守得人回来,夫贵妻荣。守得不好就守一辈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倘若搏赢了,岂不是光宗耀祖?大不了扔到海里喂鱼。近山和近海的人性情不同,海边的人天天看着海,看着远处的帆船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升起来,船载来奇珍异宝,象牙、香料、八音盒、自鸣钟、洋枪洋炮。于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对于出洋,海边的人总比山里人有更多渴望。但这也仅限于混不下去,如果有一线生机总不肯把性命付于波涛的。找出种种理论支持,比如“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人力来源有限怎么办?那就骗。中国人不乏骗的技巧,这也是古法。沿海各地星罗棋布着骗子,专看那好骗的人就蒙到外洋去,一个人头抽多少钱,没有钱的人骗到了国外,令人看住他做工,然后让其慢慢还钱,怕他跑了怎的?
现在偷渡的金山客也是用的古法。也有聪明的钻洋人法律漏洞的,下船即宣称要避难。说在家里超生了,有一拖一挂的孩子为证。不由你不信。然后出示家里房子被拆、老母猪被牵的照片录像。毕竟咱这国拆屋子在世界上还是有些名气的。移民官看了不由得下泪。Fuckyou!生个孩子,天经地义的事情,被祸害成这样。低头一瞧,三男一女抱定爹娘的大腿哭告:我饿!我冷!我怕!其实这都是家里教好的啦!录像与拆房有专业人士做好的,专骗你这等蠢人入局的。扒一次房交钱若干,录一次像交钱若干。这些专业队伍前些年忙得很。
民国初年要骗一个人到旧金山确实不容易呀。民智没开化,就愿意待在家里,有把观音土吃总比背井离乡好。所以一般贩“猪猡”的人工作难度很大。骗一个劳工上船,从起意到打了手印要费不少周折。长江下游一带更不好骗人。这里自古是富庶之地,出产丝米。拦住一个人问他:“上金山发财吗?”回答定然:“弗去!一世也弗去!”贩个少爷到金山做苦工,比中“白鸽票”头奖还不可思议。但世上事总在于人肯做,肯做就有做成的希望。
季成章原是扬州城里一户人家的少爷,祖上是开当铺的。虽说后来盐当两业衰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学也还是上的,衣服倒也光鲜。季成章破落户,不是读书的料。上学不过是个由头,专一找那浮浪子弟厮混。吃花酒,逛窑子,捧戏子,也学人分韵作诗。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后来被人抓住,打个半死。买了药回家调养,养得又能走路了,看看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了局,拜了青帮头子沈先生为老头子,递了门生帖子,一发大做起来。季成章人长得潇洒,不亚于今天明星王力宏。西服马褂皆相宜,人又白净斯文,就被人选中专做勾引太太小姐的生意。扮大学生勾引了大宅门的太太小姐,贩到远方妓院换钱,和今天有些歹人选了头面清秀的男子,专在网上诱骗良家女子出来坐台一样。
季成章初春的时候勾诱了一个女子中学的女学生。季成章诡称汉口有亲戚,要带她到汉口投亲,以做永久夫妻。那小姐也信以为真,窃了家里的金银细软随了季成章出逃。到了汉口,季成章把她往妓院一送,得二千金,合小姐窃出来三千金,共计有五千金,于是志得意满,骑鹤下扬州哉!
季成章坐在长江大轮的头等舱中,对镜顾盼,如同《阿飞正传》中的梁朝伟一样对镜贴花黄。忽然见到对面号房内,有一个女学生装扮的女郎,明眸流盼,美艳异常,一个人正拿着一本洋装书且看且吟哦,似有会意。季成章暗暗叫道:“惭愧!这不是传说中的文艺女青年吗?想不到这趟江汉之行竟有这等奇遇,来回不放空。”这便妥了。于是便起意打算寻她下手。使出那惯用手法,梳理装扮已定,夹了一册《迦因小传》踱出船舱,装作与那女子不期而遇的样子。趁两人相错之际,将这女子的书拂落在地。“I’msorry”,季成章就知道这么一句洋话,就蹲下来帮女子捡书。女子亦蹲下来,于是四目相对,如遇电击,两人不由得浑身一凛。于是寒暄数语。见这女子无一点小家儿女之态,倾谈之下,甚为投机。于是谈哲学,谈诗歌,谈自由,谈妇女解放。由相识到相怜,由相怜到相爱。于是对浩荡江天盟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二人在轮船上双宿双栖,抵死缠绵了。
这一日船到镇江,于是商量长久之策。女子说:“我家在上海,世代做洋行生意,以先生如此才具,硕学大儒,莫不如到上海去发展,比在小小的一个扬州城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如果你有意在上海发展的话,我愿意在阿爷面前保荐你。日后发达了,我们也可做一对长久夫妻。不然莫如就此分手,从此天人相隔罢了。”说罢转过身来掩面低泣,把那小手儿轻拍栏杆。季成章也扭转头去,作偷洒英雄泪状。
季成章心里暗想,就怕这小姐在小城中卖不上价呢。你倒反而提出到上海,岂不合了我意。于是满口应充,曲意奉迎。两人在镇江下了船,游了金山寺,在佛前发了千般誓愿。次日,乘中班火车抵沪。在四马路的万国大旅馆住下后,两个即商量买什么礼物去见小姐的父亲。小姐建议道,我父亲做洋行生意,专喜欢那有为青年,最好是留洋的,或者做洋行生意的跑街先生。如果季先生能找一份体面的工作,然后再去见我父母,那样事情就有七八成的胜算了。季先生讷讷地说:“你要说国学嘛,我还算了解。通读过子史纲鉴,八行书也写得。这个英文,也就会几句,哪个洋行肯要我?先前的那个I’msorry,我也是听洋行人说的,学了这么一两句,哪就敢应聘洋行?”
小姐说:“不怕的,一切有我。在上海做洋行生意的,都是认识的,不是世伯就是亲戚,寻一份差使哪有你说得那么难?只怕他们请还请不到像季先生这样的人才,谢我还来不及呢!”一番话说得季成章心花怒放。这小姐又说:“但这洋行里面主事的人都是外国人,不像我们中国人说人情的,过了他们这一关什么都好说了。这些外国人办事,倒是既公正,又信实。所以他们商业发达,明天我们到洋行试试看。如果能一切妥当,我就先过去。我的金银首饰一应都在箱子里,你帮我看着点。待我和洋人说定后通知你去面试怎样?”季成章想想也是,现在你人财全攥在我手里,还怕你跑到天边去?就佯作不舍的样子说道:“你可得早去早回,不要劳我久等。上海我人生地不熟的。”
早晨小姐出的门,到了中午回来。因为走得急,两颊飞红。进门就说快倒杯水与她喝。“事情谈妥了,洋老板见我英语好,又是世代做洋行生意的,他与我父亲私交极好,岂有个不答应的。中午还要留我吃了西餐去。我好不容易才却了人情跑来见你。现在就请你跟我一道去签了字,就能在洋行做事了。顺带还能领一笔安家费。这些洋人做事就是考究。连这个都想得那么周全。”说罢双手在胸前画个十字念道:“今天诸事顺遂,阿门!”
季成章一听之下好不欢喜,想不到还有这样一笔钱可拿,倒真是始料未及。他随了亲爱的在街上疾走。风把西服的两袂卷开,好一个翩翩少年。小姐回过头叮嘱道:“你别在街上瞎看。这大上海呀,五方杂处,鱼龙混杂,走失了可不是玩的。什么‘仙人跳’,什么‘拆白党’,花样百出呢!”季成章听了好笑,心说我才是贼祖宗呢。他装出一副小城青年的惶惶然样随着小姐过马路。一辆汽车疾驶过来。车上人骂道:“瘟生!不带眼睛的!”东洋车叮叮当当跑过去。小姐在街角招手唤来两架东洋车,说到某某洋行。两辆东洋车一前一后一直拉到洋行的门口。小姐下了车,付了车钱,领着季成章直奔洋行的大班室而去。小姐在门前轻轻叩了叩门,听到里面有个洋人叽里咕噜在说洋话,季成章倒又不懂了。
大班室里坐着一个胖得眼睛都鼓出来的洋人。他像深海的鲸鱼一样坐在大班台的后面,嘴上叼着一支雪茄。两个人进得门来,季成章看着这个洋人胁肩赔笑,一边连连点头。洋人不理他,只与这个小姐说话。季成章也不知道他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季成章心想,骗了这笔钱后,我要学学洋文,不学个洋文,真赶不上形势了。只见这洋人从里面取来一只皮包,从里面取了一大卷钞票和一份英文的书件,交与这个小姐。小姐把文件转过头来交与季成章说:“洋人叫你签个字,好领了安家费去,他们这里一切都有章程的!”季成章看看文件,一个字不识,也只好签了。章字的一竖,还特意拉长一点,叫洋人看看咱这书法的笔锋。洋人见他签过字了,即将一大卷钞票交与小姐。小姐点过数目后,说“ok”,两人互相拥抱了一下。她转向季成章说:“你在这里领钱。我回去将旅社退了,把行李送过来。然后随你一道回去见father。”说罢,扬长而去。
季成章有点纳闷,觉得哪里好像有点不对头。这时洋大人走过来用手往里指,歪歪脑袋,示意他进去。他也不知道,就随着进去了。里面有五间大洋房。进去一看全是华人,有蹲的,有抱膝坐着的,还有饮泣的,有边哭边拿头撞墙的。大部分是南方农民打扮,头上戴着毡帽,嘴里叼着旱烟。洋人推他一把,他一头扎进去。回身人家已经把门锁上了。他心中暗叫不好!别是上当了吧?他以为小姐装了钱走,洋人押了他作人质的。过一会儿她人来了,他就能出来了。那么深的感情,她哪里会骗他呢?想到这里心里才释然了,找个地方慢慢蹲下来。一直在屋角蹲到晚上也不见人来,倒是电灯亮起来了。
外面人喊着“吃饭啦!吃饭啦!”房间里的人纷纷起来,寻吃饭的家伙打饭吃。他只得屈尊问旁边的人:“这算是干什么的?”里面一个毛脸瘦男子伸过头来说:“你还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到金山做苦力的!”这人用手一指说:“那些人都是被拐诱来的,我是自愿到金山做工。拿了身价,交与家里度日的。算算要做满二十年。看先生这样的衣服人品,不像是做苦工的,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方来的?”季成章闻听此言叫了声好苦呀!亚赛头上打了个炸雷。悔不该没有在白天趁她外出之际,卷包逃走,只是一个贪字害了自己。他跑到铁栅栏前,拼命地摇撼着铁门,狂喊道:“你这个感情骗子!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个印度阿三缠着红布脑袋,手里拿个胶皮棒子,挥起一棒敲在他手上,吼道:“滚回去!”季成章跪在地上,慢慢向黑暗中伸出手说:“苍天啊!还有没有公理啦!”暗夜里传来一个哀哀的呜咽声,从此美国多了一个叫季成章的金山客。不知道他的骸骨现在埋在哪根枕木的下面,不是说美国的铁路每根枕木下面都有一个华工的冤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