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画画起来很麻烦,要先做墙的泥底子。上面要打一些很小的木桩子,然后把麻筋跟泥混了,放在外面踩得烂熟。踩好的泥分层涂到墙上。踩泥的时候都要唱歌,歌曰:“飘飘兮白云,荡荡兮秋风。五尺之木兮,可制强弓。三寸柔泥兮,可以构重楼。”孙知微听到唱歌的声音就从屋里跑出来,把衣服脱了,光着膀子跟他们一起踩泥。他们互相把泥巴抛来抛去,把脸都涂得跟泥猴似的。有时孙知微扑到徒弟身上,把他们压到泥里,几个徒弟又合在一起把孙知微压在泥里。他们踩泥的时候要唱歌,研磨颜料的时候也要唱歌。把颜色钵子在空中抛来抛去,跟今天我们在工地上看泥瓦工扔灰桶一样。颜色钵子在空中飞鸟一样飞来飞去。脚手架上人说朱砂,下面人呼的一声扔上去。说石青,一钵石青呼的一声扔上去。画到暗处的地方,他们拿火石点亮头灯(像唐玄奘西天取经时头上戴的那种东西),取火点亮了,能照出巴掌那么大一块地方,画匠的影子投在壁画上鬼魅一样。
到最后定稿的时候,孙知微用一根竹子缚着毛笔一条线拉出几丈长,来看孙知微画画的人没有不惊叹的。仿佛泥墙底下隐隐然有一张画只等着他勾出来便好了。当他画到人物的鼻翼或者眉宇这些精微地方时,旁边看的人都屏住呼吸。孙知微却了不为意,一边唱着一边画。壁画才画到一半,城里就传扬遍了,说是《九曜星君图》画得如何活灵活现,有一个卖茶老汉来看“罗睺”的喷火的头,吓得连茶桶也翻倒在地上,回家以后发了十几天高烧,差点把命都送掉了!壁画上的线勾好了,他吩咐徒弟们上色,自己跑到迢月楼厮混去了。他听人说那里最近来了一个歌伎,叫赵仙游,人称赵四娘。人虽然长得不好,塌鼻子、眯缝眼,脸上都是麻子,可是嗓子好。她一唱歌据说连屋外的花花草草都被感动,连后院的木芙蓉、鸡冠花都会跳起舞来。
一首歌经赵仙游唱过以后,城里城外就传唱开了。洗衣服的唱,铡马草的人也唱,连田里车水、割麦的人都会唱了。白天孙知微坐在脚手架上,手里拿着毛笔,从迢月楼隐隐约约传来赵四娘的歌声,他竖起耳朵听,又没有了。所以线一勾好,他抱住脚手架的柱子,两腿一盘从上面溜下来,一边脱颜色斑斓的衣服,一边从桶里抄水洗脸,脸上水滴滴地说:“等到开光的时候你们来找我。我到赵四娘家去也!”颜色上好了,孙知微还没有回来。本愿问童益仁说:“孙知微跑哪儿去了?”童益仁说:“师傅听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本愿去找了童益仁,说寿宁院的人不计前嫌请孙知微画水。童益仁叹了一口气说:“这要早来一两个月,人都还在。现在师傅下面的徒弟都散了,有的过汉中往西北那边去了,有的人到江南寺庙画佛像去了,还有几个改行推鸡公车贩枣子去了。现在一下子要画这么大的墙壁,就算我师傅答应,人手也凑不齐了。”本愿回来把童益仁的话告诉老方丈。老方丈沉吟了半天说:“既然这么着,就把墙空着吧,我们等他。你让童益仁来把墙壁做好,这方白墙就是孙知微的,你在城里放风说盂兰盆节孙知微要来寿宁寺画水。”本愿说:“这妥当吗?”老方丈说:“嗯。”本愿低头说:“弟子这就去办!”
快到盂兰盆节时候,成都城里传扬遍了孙知微要在寿宁院画水。盂兰盆节是佛教节日中的一个大日子,每年寿宁院有一台盛大的法会,供奉佛祖和僧人,济度六道苦难,报谢尊长养育之恩。到了那一天城里的善男信女把庙门都要踏破了,扫地和尚扫来的被踩脱的绣鞋差不多有一筐,像秋天树下落的树叶一样。等到节庆过了,他把筐子放在院墙旁边,每天有城里的女子过来找鞋子,城里的无赖汉就尾随在后面说些风话。节庆的那一天,寿宁院那口能煮五百人饭的大锅,要烧七八锅饭。庙门外有走索的,变戏法的,卖药卖油塌的,卖五福饼、豆儿水、鹿皮浆的,喷火的,摔跤的,差不多要玩上七八天才能消停下来。现在又添上孙知微画水,今年又不知道热闹成什么样子。
但是到了离节庆还有三天的时候,还没有见到孙知微的影子。本愿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一天好几回见到老方丈,想提这个事情,但看看他没事人一样,怕说了老方丈又要责怪他沉不住气。到盂兰盆节的头天傍晚,寿宁寺门口来了一个人。他骑着一头小驴,用脚把驴肚子碰了一下,驴停下来。正在扫地的和尚过来说:“施主你把驴往南面牵一点,拴在大槐树下面。”这人把头上的笠子摘下来,扫地僧一看,这不是孙知微嘛,他说:“我给你知会监院去。”孙知微说:“你拉上我的驴子,牵到后头喂上,明早我就走。今儿夜里你得帮我一个忙。”扫地僧撇了扫帚说:“你尽管说。”孙知微说:“夜里你帮我磨墨,你到厨房里拿几个大碗来,磨好的墨就倒在碗里,我自己下来取。墨磨好了,你就去睡吧!不要跟旁人说。”
晚上众人都歇了,孙知微哑着嗓子对扫地僧说:“有多少墨了?”扫地僧说已经研了三大钵了。孙知微说你去睡吧,我一个人画就行了。他牵着一根绳子,把腿盘在上面,慢慢向黑暗处升去。起初还能看到他头顶的灯光,随着他的升高慢慢变得跟黄豆一般大小。他在黑暗中画出第一根线条……
传说那天夜里,老方丈听到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就蹑手蹑脚去看。他举着蜡烛,一个长长短短的影子跟着他走。他听到声音是从四壁传来,就举着蜡烛去照。一看,就吓晕了:寿宁院发大水啦!蜡烛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很远,还亮着。老僧跪在地上不住地念佛:“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啊!救命啊!孙知微救命啊!孙画匠!你个王八羔子!寿宁院的人没得罪你啊!白天不来晚上来,哪一回你来蹭饭没让你吃饱啊!”
掀天的巨浪把老僧围在中间,越旋越高。他就着蜡烛的一点微火一路爬回僧寮,水像空气一样在他手指缝里流过去,抓又抓不住,捧又捧不牢。蜡烛在大殿的地上亮了一会儿,渐渐火苗子小下来,然后一跳,两跳,灭了。四壁的涛声更大了,四股浪头绞缠斗争到一起,此起彼伏,摇屋撼树一般。一院的僧众惶惶如丧家之犬,都赤着脚坐在床上想心事。心想孙知微这王八蛋,不知道在这画里施了什么魔法。明天无论如何得找到他让他把画给涂了,不然这夜夜就别睡了。远处是浪头打在礁石上的声音,一个大浪在地上碰个粉粉碎,分折成涓涓细流,一滴不剩又流回墙上。地上鞋子被浪头打得东一只,西一只的,上面还漂着一只钵,钵里蹲着一只耗子,吱吱叫!
第二天盂兰盆节。信众们第一眼看到这张壁画,没有不惊到面无人色的。这一年跑掉的鞋子比哪一年都要多,扫地僧足足扫了二十筐。许多人一边跑一边狂呼:“不得了啦!寿宁院发大水了,快逃命去吧!”等到大家醒悟过来,纷纷往这张画下扔钱。钱堆得山一样,本愿让铲钱的小和尚一人捧一个篾斗,等钱堆满了就铲一斗捧出去。晚上铲钱的小和尚说腰酸得都直不起来了。特为来看这张壁画的达官贵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后院喂马的槽子新添了几百个。成都的老百姓说夜里经常能听到从寿宁院传来的涛声。寺庙的天空隐隐有一道白光,天河一样。
后来孙知微死了,赵仙游也死了。又经历许多战乱兵火,大家都不知道孙知微这个人和那张壁画了。寿宁院的乌鸦还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它们落在枯树和残垣断壁之上。满地的黄叶被风撵着在地上跑,跑累了歇一歇再跑。原先画壁画的地方是一方断墙,下面有一只野狗在那里撒尿,它支起一条腿尿完了就跑了。
苏东坡后来感叹说孙知微死了,画水的笔法就断绝了。一断就是五十年,近年来成都出了个叫蒲永升的,也画得一手好水。这人嗜酒放浪,一天不到妓院走上三五回就画不出画来。他要喝高兴了,嫖高兴了才画水,有一二分孙知微的本事。黄居、李怀都不及他本事好。随你什么王公富人,钱堆得跟山似的,只要蒲永升不想画,一笔也不画,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用。这狗才呀!只要画兴一来,如精虫上脑,不择贵贱好丑,顷刻而成幅。他为我临抚过寿宁院的水,前后共二十四幅。夏天的时候我老人家挂在高堂上,只觉得阴风袭人,毛发为立,皮肤上起罗汉豆那么大的疙瘩。永升现在也老了,画子就更难得了。过去的董羽、近年扇乎得厉害的姓戚的画匠,也算是天下出名能画水的了。呸!他们那种水只好称为死水,怎么能跟蒲永升相提并论呢?
性别阵线
这几天晚上睡不好,翻出《阅微草堂笔记》闲看。《阅微草堂笔记》里的文章都不长,翻几页眼睛倦了又能睡一会儿。其中有一则谈狐狸的文章很有趣,但也不想照抄出来。纪昀说北京多狐狸精,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比如某书生寄寓在一个破庙里,夜里读书写文章,早上起来一看几案间狼藉的笔砚整理一新,砚注已换了清水,笔洗里还漂着几朵小花。到时令的果子下来的时候,每天有一个素瓷盘装着果饵以飨书生,甚至有南方的佛手、香橼列在条几上,空气中飘散着阵阵幽香。有时又剪几茎秋蕙插在瓦瓶里,待要嗅的时候,又没了味道。
书生虽然不敢吃,但还是很感念狐狸的美意。他私意这必是一个绝色狐狸精,如能一睹芳容就算死了也无恨了。有一天半夜起来舔破窗纸往书房里偷窥,过了很长时间从房梁上下来一双大毛腿。此狐原来是一个昂藏大汉,三四十岁的年纪,脸上络腮胡子暴长,青虚虚的,身穿一件褡裢衫。他来到书桌前小心拂拭砚台、镇纸、砚注、笔搁。每一件擦拭完毕后,还要在唇上亲一口,似乎要把这个香吻寄托在文具上,把这种柔情蜜意传达给书生。书生看了,寒热大作。天未亮,就请人来搬家,喊了一帮“窝脖”,把一应家什扛在肩头。临走,他到屋里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搬的时候,听到房梁上传来一声沉重叹息,似乎万分不舍的样子。
还有纪昀的一个同僚说,有一个村汉不学好,又赌钱,又喝酒,地里活也不上心,经常被老婆打。一般是劈胸揪住,掼在地上,拳头脚尖俱下,打得一身是伤损。他从地上挣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喊人救命。村里人也不喜欢这种闲汉,另外也怕他老婆的悍勇,大家伙就装作听不见,当他快跑到门口时就把门合上,不放他进来。
这鸟蠢汉就跌跌撞撞地跑,一直跑到村口的一座破庙里去,爬到莲花台下面躲着,吓得浑身瑟瑟发抖。他老婆一脚把虚掩的庙门踢开,从神座下面拽着他的耳朵把他拉出来接着打。这时候听到庙里屋梁上有说话的声音:“哪里来的恶婆娘!反了天了,竟然当着佛祖的面打老公,还有王法没有?”“住手!夫为妻纲,有你这样对待纲常的吗?”“这个老婆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弟兄几个,我们下去帮这个老弟振振乾纲!”村汉老婆抬头一看,房梁上蹲着几只公狐狸,目莹莹然,气得伸腿捋胳膊的,跃跃欲试的要顺梁柱下来帮打架。
这时听到一阵骚动,一群母狐狸从房顶上跑过来,砖瓦齐飞。一边跑一边骂:“这种老公好吃懒做的,打死算了!要他作甚?”“自己挣不到钱,还要耍钱,不要脸,往死里打!”“天天几杯猫尿下肚,百事不问。爽性打死,另投高门大户去!”“开门七件事,京师哪一样不要钱?你这样天天喝得烂醉,也不怪你老婆往死里打你!”然后一齐鼓噪:“打死老公!转投豪门!打死老公,转投豪门!”公狐狸这边早已按捺不住,蹿了过去就扇母狐狸几个大嘴巴。你想这京师的母狐狸可是好相与的?先抓了几把土扔过来,然后把屁股一拍说:“我不活了,老娘跟你拼了!”说罢一头撞过来,两下里就捉对厮杀起来,互相揪得毛血洒了一地,有的抱着前爪就啃,有的揪住尾巴往墙上扔,跳掷詈骂,打得不可开交。
正摁住老公打的悍妇都看呆了。他们两个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把庙门掩上,胆战心惊地往家走。走了好远,竖起耳朵一听,庙里正打得沸反盈天,动静大得跟铁匠铺似的。
写这种东西时,我忽然想到一个人。现在他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这种题材还是江湖来写最好看。
张小福撵狼
老家来了一个人说现在山坡上有狼了。狼看见人也不吃惊,在路上遇到了,人狼走了个脸对脸,狼走狼的,人走人的。我小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人见到狼就老想吃它的肉,它也老想着吃我们的肉,弄得关系很僵。
夏天我跟小柱子睡在晒场上,一直要睡到秋天下霜才回家。尝过在外面露宿滋味的人,在家里怎么也睡不着,觉得气闷。傍晚地的炎气还没散尽的时候,打上几桶水往地上一泼,他扛竹笆子,我扛两只板凳,一头一个支好。有一次村里青春家办喜事,柱子去弄了几块鸡。我们俩坐在竹笆子上吃鸡,鸡骨头扔在床下,村里好几只狗来抢骨头,抢着抢着就打起来了。他从竹笆子下来,在地上乱踢,其中就踢到一只正在抢骨头的狼。狼挨了一脚也没敢怎么着,跑到远处狺狺地哼了几声,夹着尾巴走掉了。可见狼的日子过得也不好!只好从山上下到村子,跟狗混在一起,抢几根骨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