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我想,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跟父母有哪些不一样。在我小的时候,未来像一个遥远得没有疆界的国度。看着爸爸妈妈下班回来,裹挟着黄昏的暮气,我的沮丧像一只猫一样顺着门缝溜了进来。晚上一家人围着电灯吃饭,锅里炖着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锅盖揭开,热气熏到灯泡上,使得周围的东西跟着光一起颤抖起来。它们在光影中模模糊糊地分开,像石头扔进水中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然后慢慢融合到一起。人既不活在当下也不活在未来。我仿佛在我的父母身上看到我的将来。是不是可以换一种说法:我的父母也在我们身上看到他们的过去。等到我成年之后看到一张名画,凡·高的《吃马铃薯的人》,一家人围在锅子旁边,拿勺的拿勺,没有勺子就使手。我们家的晚餐也大致如此,现在隔着历史的尘氛看过去,无一不闪烁着神性的光泽。
这锅汤有中午食堂里吃剩的咕咾肉,还有豆腐、海带、白菜梗子、粉丝,这些东西都被放在一个锅里。我们家的孩子谈不上营养不良,表现得足够好的时候还能有瓣苹果吃吃。苹果被仔细地切成几瓣,父母说他们也要吃几瓣。这几瓣放在那里,刀口上长了锈色,我们也不想提醒他们,谁也不想被看成一个贪吃的孩子。因为假如这样一说,爸爸或者妈妈就说你拿去吃吧。长了刀锈的苹果有一种铁的滋味,吃到嘴里嚼钢咽铁。晚上每个孩子一个被窝,像一个一个的小春卷,里面包着萝卜丝甚至是韭菜。月亮升起来,对面屋子的房脊上坐着几只猫,剪纸似的立在屋脊上。老张家的鸡在笼子里不安地叫了起来。
住我们家楼上的张阿姨收养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每天早上,就扛一只鸡笼从楼上扑通扑通走下来。一到冬天他的手上长满了冻疮,像快要熟烂掉的西红柿一样。这只笼子里养了两只鸡,他每天早晨起来把两只鸡系在床腿上,然后把鸡笼拿到楼下来涮洗。楼下的水龙头是公家的,没有水表,可以省很多水钱。涮完之后他的手就会疼上半天。他把手揣在棉袄的前襟下焐着,回过身向食堂方向张望。食堂开门后,他要去捡别人吃剩下不要的饭粒和馒头皮回家去喂鸡。这两只鸡冬天不下蛋,它们睡在床腿下面等着自己的笼子。笼子要晾在阳台上,下面垫一层炉渣灰。它们就在这微温的炉渣灰上扑扇着翅膀,把羽毛和灰都扑到楼下人家晾晒的衣服和食物上。
我妈到楼上跟老张家打了几回冤架。后来又带着我和我兄弟,薛仁贵征东似的大打了一场。我跟老张家的女儿滚翻在地上,我拿一只祖传的蓝花碗把她的头打破了。他们收养的儿子张着大眼睛惊愕地看着,靠在床边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这只蓝花碗上画着一个渡河的老渔翁,船上坐着两个小孩,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大碗。我现在也想不起来,打架为什么要带一只碗去,而且用碗把老张家可怜的女儿头敲一个洞。血流到她的花棉袄上,干了就变成一摊铁锈般的黄色。她被医生剃成一个光头,我们家赔偿了医疗费。这个大约花去我爸爸半个月的工资,所以他为这个事情很后悔,说我们应该智取,能不能用点耗子药把他们家养的鸡全给毒死,像捏死老马家的鸽子一样。
老马家养的鸽子老在我们家窗台上拉屎。咕咕地旋转着,把白色的粪便散在我们家窗台上。于是我就每天捏他一只,杀死鸽子很容易,只要把它嘴捏住,不让它出气就行了。老马每天一大清早就爬到他们家平房的楼顶上,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长竹竿上缚着他老婆王霞不要的红围巾。他站在平台上像个将军点兵一样,把蹲在屋顶上的鸽子都轰到天上去。鸽子像被风吹散的白纸屑,“轰”地一下飞得满天都是。它们在天上飞来飞去,绕着屋子飞,绕着楼飞,绕着这片楼群飞,老马执枪一样把长竹竿执在手里,身体挺得笔直的,眼睛向他的鸽子行注目礼。鸽子还没有回来的时候,老马就在屋顶上唱歌:“南飞的大雁啊——”星期天早晨我爸被他的歌唱吵醒,翻过身咕哝一句:“鸡巴打大雁——腔(枪)。”老马就会这一句,他翻来覆去就唱这一句,从天蒙蒙亮一直唱到日上三竿。他的老婆王霞在家里烧好早饭,锅放在院里的小石桌上。她仰望着天神一样站在平台上的老马喊:“死人呀!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滚下来吃早饭!”
我们家祖传的大蓝花碗打破之后,就没有地方补,因为被崩掉了一块。找了许多补碗的,他们都摇头说补不上,除非找到缺失的那一块,就是被老张家闺女坚硬头颅崩掉的那块碗碴子。这只碗像一张海盗的藏宝图,没有这一块,我们家就永远找不到埋藏在海岛上的宝物了。我厚着脸皮到老张家找这块碗碴子,老张家收养的女儿找来一只手电筒,她拧亮光柱照向五斗橱的下面。里面有个东西闪闪发光,她说她的手伸不进去,让我自己用手摸。我把身子伏下来,尽量让脸贴着地。她的哥哥,就是每天早晨刷鸡笼的那个男孩子,他正在写作业,扭过身来很认真地看着我,神情凄婉。我不仅摸到我家祖传大碗的碎瓷片,还摸到一个铁盒子。那个男孩子看着我,我说:“里面还有东西,要我一道把它拿出来吗?”他的脸变得很白。女孩子说:“这是我们放在里面的东西。”“什么好东西?”“知了壳。”“拿出来看看。”说完我正准备顺手给掏出来,那个男孩子走过来拖住我的衣领把我拽了出来,用一种非常可怕的眼神瞧着我,后来我就走了。
我们家这只大碗是高家祠堂里的镇宅宝物。我爸当兵的时候,高老太爷送给他的,说碗大,盛饭比别人盛得多。翻开碗底,碗底上赫然有一个高字,这种大蓝花碗是我们祠堂到江西景德镇定烧的,花钱也买不到。我爸说其实这个大碗没什么用。他背着这只碗来了县人武部,在人武部的操场上只用了一回。盛了一碗饭就吃饱了,这只碗捧在手里对面都瞧不见人。他正埋头造饭的时候,一个带兵的站在他的面前。他越过饭粒子望过去,这个带兵的人说:“部队都发饭盒和搪瓷缸子,这只碗不要带了,给人武部装猪油吧!”我爸蹲在地上,捧着堆尖的一碗白米饭,饭上搭着两块手掌大的红烧肉。他自下至上侧着脸看人,先看到首长锃亮的皮鞋,黄裤子,裤子上有笔直的裤线。上前口袋里插了一支钢笔。红红的脸,再往上是天空了。他仔细地把碗放在地上,站起来说:“给我两分钟,我把碗送到人武部门口卖油条的老朱家去。他跟我一个村的,这只碗是我祠堂的。我让他带回去,还给高老太爷。”“快去快回!”这只大碗就没有随军,回到高家祠堂的供桌了,享受了几年香火供养,直到我爸从部队探家回来。他给高老太爷送去一斤茶叶,高老太爷很感激,就把这只大碗又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