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纷纷
在北京这两天我睡得晚醒得早!
早晨六七点钟我就醒了,外面天已经亮了。而且是个好天,天蓝得不像个天样。远处天边红得跟鸭蛋黄似的,像话剧舞台上的光。我叹了一口气,努力再睡,但怎么也睡不着。我把窗帘拉开,街上没什么人,外面一丝风也没有,意杨的叶子从从容容从树上掉下来。落在那儿就躺在那儿,也不乱跑了。旅店外面有扫地的声音,我站在窗口往外看。街上跑过来一个戴着线帽的老头,手上戴着白线手套在练长跑。他跑得很慢,太阳一寸一寸往上爬,街道泼了油一样亮。屋顶也亮了,树叶也亮晶晶的。自行车把手,停在马路边的汽车顶,卖煎饼果子的摊位,都跟钻石似的发着光。这光一路照到我屋里来,照到我半边的肥白的屁股上。你可别说!这真就是众生平等,善哉呀,善哉!比如这道红光,照亮了金水桥、白塔、旗杆子、石碑、看升旗的人的头顶,一直不知疲倦地往上升,终于照到我的屁股上。这时光线戛然而止!我明确知道这是一个好天。我一边刷牙洗脸,一边想今天去见谁呢,大家都忙忙的。
我的老师三月份在北京中国美术馆有个展。上午我到那里看了看展厅,估计大概要多少张画子能把这个空间给填满了。我是第一次到中国美术馆去:大而且破,展厅很高,逼得人不得不画大画子,不然就觉得白扔钱似的。一号展厅里正在挂画子,二三层楼那么高,得使上升降梯挂。像这种作品,估计是为一号展厅定做的,跟马三立说他们家螃蟹是定捞的一样。
小地方画画的人大概都有个梦想,到中国美术馆办个展,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出本书,也就觉得能闭眼了。不然无论如何对不起自己一辈子的固执。其实都是血汗钱,从肋条骨上一串一串挣下来的。我见到老家一个画家,说是腰都画得直不起来了,比焦裕禄还顽强,拿热水焐子焐着画,就为了有一天能攒上钱到中国美术馆办个展。他说:“没在中国美术馆办展,怎么说都是地方画家,就从办展那天起,就从那天画道线,这个人就不一样啦!影响力就是全国性的啦!”这个蠢牛,他不明白这个馆里一年办多少展,有多少画画的人在这里流动。谁能记得住谁?一个名字、几百张画、一个人一辈子的努力,落到这里等于芥子入恒河。
京城来看画展的人,无非就是碍着面子,到现场拿一本书,寒暄几句。展前请几位业界大佬,双手前搭,语速缓慢、面容慈祥地宣布“某某画展开幕了”,于是鼓掌,于是齐声祝“圆满成功”,然后都三三两两往里走,画家佝偻着前导,跟汉奸领鬼子进村似的把人往里请。画家本人前襟上别着一朵红花,其间还要上前拱手、跌足、惊叹:“哎呀!某某老,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某某老妖是驾着妖风来的,臂弯里还挂着手杖。一扭脸工夫看见一个更为尊贵的某某老妖,旁边两个人搀着,又是紧抢几步,打躬作揖,声称某老的气色越来越好了,怎么看也不像八十岁的人呀!说完环顾左右,看看有没有人附和自己的意见。大家一致摇头说:“不像!不像!”这个老妖已然是行将就木,八十倒有点像一百多。他似乎有点面瘫的样子,说话也不大利索,软绵绵地拉着画家的手,嘴里呜噜呜噜说着:“好呀!好呀!都画得好呀!”然后被两个人横拖倒拽地拉走了。
也就上午热闹一会,下午展厅里就撂棍打不着人了。画家本人坐在展厅一角的小凳子上假睡,耳朵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听到人的脚步声,马上抖擞精神。等看到无非是一帮流落京城的小角色,又把昂扬的精神打折了几分。进来的几位都面带菜色,半年没吃过肉的样子,一副驴倒架子不倒的傲慢,斜着眼把挂墙上的画子打量了一番。都留着一头好长发,身上稀脏,脚上的皮鞋沟壑纵横,身上散发着一股萝卜、地沟油的味道。这些人叽叽咕咕也不知道说什么,画家本人也懒得了解,在后面跟了几步,由着他们自己去看了。自己又坐回到凳子上假睡,盘算着这趟在家乡欠下天大的饥荒,回家怎么偿还。好不愁煞人也!
我问一个在北京画画的朋友:“北京有多少画家?”他说:“几十万吧!”后来想想说恐怕还不止这个数,乱七八糟的加在一块怕是有百把万人。画国画的跟画油画的还不一样,画油画的不大串门,都猫在小屋里画,土拨鼠似的不见天日,有朋友也不过三两个,不像画国画的好呼朋引类,好扎堆。
我在大望路地铁站B口见到这个朋友时,外面不知道怎么就起了大风,风使街上的人都有一点流离悲苦的样子。远远地看见他在搓手缩脖子,尽量把头往衣服领子里缩。我问他:“在这边还好吗?有固定住的地方吗?能吃上点热的吗?”他说:“有啊!在燕郊那边,还有一个画室。”我说:“生意还行吗?”他说:“反正能吃上饭,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说:“想过回家没有?”他说:“回家又干什么呢?反正我两头跑,看看吧!”我说:“看什么?”他说:“看看机会吧!服务员——菜呢?黄瓜是雕的吗?要这么久!”
晚上我们喝了一点白酒,他好像喝了二两就不大行了,红着脸不说话,显得有点闷。倒不像他回家乡时牛哄哄的样子。我问了几个老家在北京的画友,他说现在都不大联系了,北京太大了,一出门就得一天时间,耽误不起。他请我到燕郊他画室去看看,或者晚上住在那里。我说:“你那里有暖气吗?”他说没开,不过四周人家都开了,他也能蹭点热乎气,不冷!然后很诚恳地望着我。我说我已经住好旅店了,要不下次吧!我们吃完饭出来,他送我到地铁站口。我说回去给我打电话,我比了打电话的手势。他站在远处跟我挥了挥手,然后缩成更小的一团走了。我看着他慢慢像土遁一样走不见了,也许他真是土遁走了。
北京傍晚的时候有许多乌鸦。槐树下面有一层白色的鸟屎。天还没黑透之前,树影影憧憧像墨画的似的。乌鸦在天上打圈子,它们是在找窝。经上说:“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我走了很远,想想他应该还是能过得下去的。他还有个念想,如果有一天他不想画了,念想也没了,兴许就掉转身回去了。
后来我遇到一个比他混得好一些的画画的,梳着大背头,“南霸天”那种二道毛子头,黑色皮风衣,围着白围巾,相当城乡接合部的打扮。他说他喜欢这身打扮,都穿坏好几身了。“这就是我的商标,我要让人家一打眼就记住我!所以我轻易不换行头,梨园行里不是说宁可穿破不能穿错,这身就代表我是个画家,知道不?”他说:“我是十年前来北京的,先在潘家园摆地摊,一张画卖个几十块钱。就这个我很知足,比在老家好多了。”我们老家有个猫狗市也有卖画的,卖法相当剽悍,一张画拿出来一挂说一百。一百没人要,马上落价,三十、二十、十块、五块。五块还没人要,撕了!然后再挂一张。
他说:“我在老家猫狗市场卖画老有人挤对我,去晚了地方就让人给占了,跟人讲道理,还让人给揍一顿。我又打不过他们,所以家乡人反而对自己伤害大。我不想家,没什么值得想的。以后父母一死,我跟那里最后一点联系都断得干干净净的了。在老家猫狗市场我都找不到好场口,只好把画挂在树上。风一吹吧,画跟个吊死鬼似的直晃。潘家园有个大棚,条件就比我们那里好点。只要交租子,没什么人找你麻烦。从老家跟我一起来的有二十几个人,都回去了。比我有天赋的没混住,比我有钱的也没混住。我跟他们目的不一样,我是来混饭吃的,他们是奔艺术来的。所以我比他们要顽固一点,更抗击打一些。我家在农村,那时还要征农业税,我在这边摆摊画画怎么说也比种地强一些。只要比种地强,我就能混得下去。其他人在家都有体体面面的工作,一时半会还行,长了都熬不住了。我跟你说吧!我就是农民意识,我不管他什么艺术不艺术,凭手艺能吃上饭就行。卖得便宜也比耪地强,无非是多画几张。六月黄天锄玉米地那才叫苦呢!玉米叶子刀似的,在身上一划一道口子,汗浸到血口子里,钻心地疼。画画辛苦,跟种庄稼比算个屁呀?!头两年我住地下室,慢慢升到地面上来了。现在我在北京买了好几套房,我挺知足的!下一步我准备到海边买套海景房,那真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了!哎!你说说是青岛好,还是海南好?我怎么觉得青岛那边海蓝得不是正色呢?”
我说:“大约是河水流进去了吧。”
其实我想有个信仰
我是二○○三年六月十四日在一家饭店的后堂受洗的。因为那里有个大浴缸,给我施洗的是宋牧师,宋牧师让我坐在齐腰的凉水里,然后他把我按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在水中憋了多久,反正我一口气憋得挺长的,因为小的时候游野泳经常跟人比赛憋气,至今没有遇到对手。宋牧师没有来,我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水里等他,他不让起来我就不起来。我的脸上是一层冰凉的水,我想大概人躺在棺材里也差不多就这样吧!鼻子抵在棺材板上,听土块沉重地砸在上面。然后声音越来越弱,然后是非常黑非常黑的黑暗。这个也不好臆测,除非能死一回体验一下。
我在水里等宋牧师的时候觉得很无聊。除了憋得慌以外,我还觉得十分羞愧。我过一会从嘴角里吐出一两粒气泡。我觉得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受洗,就像经上所说:种子撒在岩石上,或者被风刮跑了,或者被鸟吃了,或者被旱死了。我怕我受了洗之后没有坚信,或者我信了之后又不信了上帝会生我的气。教内的兄弟姐妹就围在浴缸边看着我,我能感受到他们询问的目光。但我现在已经躺在水里面,而且我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如果我现在从里面就这么水淋淋地站起来,说我不干了,会不会让大家感觉到没有面子,况且宋牧师那么好的人。我一见到宋牧师就觉得他是个好人,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悦耳,他总是显得那么诚恳,诚恳得让人不好意思。他个子不高,一米六多一点,戴黑眼镜,头发细软,脸很瘦,有些苦相。
我在水里感觉到很伤心,眼泪都流下来了,跟众多的水汇合到一起,没有人看到。心想今天无论如何我得给宋牧师一个面子,他真是一个好牧人,他为我讲经把嗓子都叫哑了。他常常是哑着嗓子在讲道,还带着哭音。他说那一天晚上在客西马尼园,基督伏在冰冷的地上,带领的徒众都睡着了,没有人警醒着——宋牧师就一直问到我脸上来:“你说我们的主他是何等地孤独?”然后他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把头伏在桌子上,肩部抽搐起来。他使我觉得很惭愧,我一定是一只不好的羊,害得宋牧师东跑西颠地要把我从野地里撵回来。
我以前一直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连钱都不信仰,更何况其他的。但这不代表我不想有个信仰,我进庙的时候,别人礼佛,我也一脸肃然。如果有人喊我碰个头,我也趴在地上碰它几个。朝山进香的老太太看我跨门槛的时候就喊:“不能踩呀!不能踩呀!”我也赶紧把脚收住,然后我就问老太太为什么不能踩,老太太说让你别踩,你听话就对了。虽然佛经上写在家人不要看,我也常常到庙里拿来看。比如《金刚经》《心经》《佛说阿弥陀经》,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看佛经是当作好文章来看的。比如《阿弥陀经》中:“舍利弗,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种乐,同时俱作。闻是音者,自然皆生念佛、念法、念僧之心。”鸠摩罗什经真是译得好,庙里的师父看我喜欢读经,就问我可有什么体悟。我说篇篇都是好文章,他们听我这样说,大概知道我离悟道还远得很,也不来苦口婆心了。只是说你经可以请回去,只是不要折损了就好。
所以我一直是逢庙也进去拜拜,道观也要进去瞅一眼。比如我喜欢听道士演奏《朝天子》《小开门》《柳腰景》,我觉得道士的服装很好看,心想弄个拂尘这么一甩一甩的也不错。进了教堂也随人在胸前画个十字,念一声“阿门”。总之我是个随大流的人,怎么一下子弄进水里躺着,这个事情我也纳闷啊!
其实我受洗这个事情,还得从老周那里说起。他们夫妻两个信了教后,就非常热心地在外面传教。男的传男的朋友,女的传女的朋友。晚上简直在家里坐不住,天天乐乐呵呵地在外面跑。说是被圣灵充满了,佛家叫“法喜”。老周被圣灵充满后,传了许多人没有一个成功的。妈的!世间尽是罪人,有的好抽,有的好嫖,还有贪酒的、贪财的,渴慕正义、真理的一个也找不到。这个事情把老周给愁坏了,他就把他的苦处说给我听。他说:“实在不行,我传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