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笑道:“你这猴儿,原想听你说笑话的,倒讹上我了。罢了,听你说的这样可怜见的,我就少不得老脸皮厚的说一个罢。”
众人忙笑着围着贾母来听笑话儿。贾母因笑着说道:“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儿。惟有第十房媳妇儿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儿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儿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有主意的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为人,怎么单单给那小蹄子儿一张乖嘴,我们都入了夯嘴里头?’那八个听了,都喜欢说:‘这个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往阎王庙里来烧香。九个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斤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来。吓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起原故来,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却也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因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便撒泡你们吃就是了。’”
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很!幸而我们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
尤氏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头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
薛姨妈笑道:“笑话儿在对景就发笑。老太太的这笑话儿可真真妙的很!”
正笑着,却说要点戏了。贾母道:“今儿原为送凤丫头和迎丫头,就让她们都先点一出吧!”
凤姐虽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
贾母果真十分喜欢,又命迎春点。迎春也知道贾母喜欢热闹戏便点了一出《山门》,贾母果然点头称好。
宝玉却奇道:“二姐姐何时也喜欢这样热闹戏了,我却是从来都怕的。”
迎春笑道:“宝兄弟这样说,可见是没认真听过。若说这出戏,可不只是热闹的,排场词藻都好呢。你且仔细听了便知了。”
宝钗在一旁也笑着对宝玉道:“宝兄弟,你过来。我告诉你,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戏了。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只《寄生草》,极妙,你何曾知道!”
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给我听听。”
宝钗便笑着念给他听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满口称赞宝钗无书不知。
湘云听了笑道:“宝哥哥,安静些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就《妆疯》了。宝姐姐博览群书,有什么不知的,你才知道吗?”
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又叫李纨和探春点戏,道:“这几日倒把你们累的,合该点出喜欢的。”
李纨便点了一出《投江》,贾母又命探春点,探春又让王夫人等先点。贾母道:“今儿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儿的唱戏摆酒,为他们呢?他们白听戏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戏呢!”
说着,大家都笑。薛姨妈宝钗明白贾母话中意思,却装做不知,仍随着众人一起笑了。
探春便点了一出《钗圆》。贾母、刑夫人、李纨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笑的,也有恨的,也有骂的。
黛玉双眼泪光点点,一颗心却是还沉浸在戏中。想着王十朋和钱玉莲,隔着世间的山水,虽以为对方身丧九泉,没法约定,却同样的执拗,同样的默默做了多年的坚持。‘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湘云却红着眼睛气道:“世上偏有这样黑心的人,见不得别人好,总想使坏。终不知,世事难料,不是你的凭你费尽心思也终归得不到的。”
宝玉也叹道:“这功名利禄原是害人的,王十朋若不去进京赶考,与钱玉莲就不会分开遭人陷害了。”
宝钗笑道:“宝兄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男儿家原该要求取功名好光宗耀祖呢。”
宝玉笑道:“世上可光宗耀祖的事儿多了,又不是偏要求取功名的。李白、苏东坡都不是因功名而光宗耀祖的!”
宝钗笑道:“宝兄弟,苏东坡可是进士出身,曾官礼部尚书,李白也曾供奉翰林,不过是遭人排挤才以诗才传世的。”
宝玉笑道:“却又来,虽有了功名,倒头来还是不遭人排挤,倒不知何苦呢。”
王夫人早听不下,忙板着脸对宝玉道:“总听不进话,还总说歪理。正经等你考取了功名再来说这样何苦不必的话!在这里疯了一天了,也不知分寸。快回去温书!”
宝玉早吓白了脸,只站在贾母身边不敢说话。
贾母虽不喜宝玉说的话儿,却更不喜王夫人作派,见宝玉吓得这样,忙拉着笑道:“宝玉,读书用功,原是让人明理懂事,知道礼仪廉耻,做正派人,行正派事!若果然你能考取功名,为民造福,为圣上分忧,也是你自己的造化,光宗耀祖倒在次了。这戏也要散了,就先回去吧,用些心!”
宝玉低着头听了,抬眼偷偷瞧了王夫人一眼,方恋恋的去了。
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的。因问他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回。
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赏钱。
凤姐笑着指向小旦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
宝钗笑着摇头道:“像谁呢,真是瞧不出来呢!”
湘云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样儿。”
宝钗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像!”
黛玉也十分可怜那个旦和小丑,见众人都说象自己,便笑道:“好可怜见的,唱的这样好,可见素日没少费工夫的。”因叫紫鹃拿些银子赏了。
小贝笑道:“这孩子原演的好,为了生活可不要下苦工夫练的。只有的人才是真正的戏子呢,竟是不用练的,大家子主母小姐的,说谎诓人都不带脸红的,天天都是在演戏呢。”
湘云正自悔没思虑,失了言,原怕黛玉生气的。见黛玉神色如常,毫不在意,心才放下了。又听小贝的话正是对了刚才王夫人薛姨妈的情景,心中正解气,道:“小贝姐姐说的正是呢,连我也差点被诓骗了呢。”说着又褪下手上的那对金镯子分别与了那小旦小丑,道:“你们都是不易的,这个也就送给你们了。”
众人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只都说小贝的话儿十分在理,都夸赞湘云出手大方豪气。薛姨妈王夫人等心中明白,只能暗气,也随着众人笑了混了过去。
一时戏散了,天也晚了。刑夫人那里已有人来接凤姐迎春了。东西大都已送过去了,这里也不过些许衣物用品,倒也简便。
迎春走前,特特走到黛玉身边,只双手握了握黛玉的手,也不说话。黛玉只笑着看着探春,眼神中满是期许和信任。
黛玉惜春等送着凤姐迎春离了荣府,方各自回屋。
湘云忙拉着惜春到黛玉处,笑道:“林姐姐,才刚没生我气吧!”
黛玉笑问:“你怎么了,我要生气?”
湘云笑道:“才刚宝姐姐说不知道,我一时好强,说那小旦象姐姐。宝姐姐倒给我使眼色,我才怕姐姐生气的。”
黛玉笑道:“若在前年,我或许会生气。只如今再不会为这个计较生气的。”
惜春笑道:“那是宝姐姐的心思,林姐姐才不会为这个生气呢。小贝姐姐的话云姐姐没听明白吗?”
湘云道:“怎么没明白,倒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正是有事想告诉你们呢。”
说着便气呼呼的把早晨王夫人要那簪子的事儿说了一遍。
黛玉和惜春只平静的听了,丝毫不显意外的。
湘云说完了只睁大眼睛不解的问:“怎么你们一点不觉吃惊?我倒是气极了。”
惜春笑道:“我昨儿跟你说的‘只得要好好收着,别叫坏人给诓了去。’你都忘了?偏还拿出来给她们瞧,可不要被她们算计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