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等只见正门五间,上面筒瓦泥鳅脊,那门栏窗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砌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进去时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
贾母笑道:“这一进门倒见山,真真是开门见山了。”
探春笑道:“老祖宗,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
李纨也笑道:“极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能想到这里。”
贾母笑着点头,往前一望,见白石,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凤姐笑道:“老祖宗,咱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就可遍览了。”说毕,命平儿前导,笑着来到黛玉身边道:“我来扶着妹妹走吧”。
黛玉笑道:“多谢嫂子,我有雪雁春纤陪着就够了,嫂子还是去扶着老祖宗吧!”
凤姐看了看春纤雪雁点了头,又笑问:“怎么紫鹃和小贝姑娘没来逛逛?”
雪雁笑道:“二奶奶,紫鹃姐姐和小贝姐姐想在家歇着,说我和春纤整日介在屋里不出来,因叫我和春纤出来陪姑娘逛逛的。”
凤姐笑道:“你们姐妹倒互相谦让,如此就好好扶着妹妹,我且到老祖宗跟前去了。”
说着,赶到贾母身边扶着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苍郁,秋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但见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母与诸人到亭内坐了会子,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可赏。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黛玉笑道:“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若能在此窗下读书,倒是赏心乐事。”贾母也点头微笑。
往前走,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
忽见篱门上竟悬着一个酒幌,迎春笑道:“倒是别出心裁,此处竟还有这个,真真是‘竹锁桥边卖酒家’了”。众人笑着称是,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
李纨笑道:“也不知你们觉得此处如何,倒颇合我的意,正是竹篱茅舍自甘心的。”
凤姐笑道:“到底大嫂子是最能安富守贫的,我只喜朱楼画栋、富丽气派的。”
贾母笑道:“终是你不读书之故。你两个都是好的,只一喜动一喜静,一泼辣一沉敛,要匀匀就都更好了。”
凤姐李纨互看了一眼都笑了。
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傍芭蕉坞里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叶浮荡。迎春等都道:“好景,好景!”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叶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树木遮天,无一些尘土。忽见树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凤姐笑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只见许多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
惜春笑道:“这里要树花木也无,却这么些香草,真真有趣!只是不大认识。”
宝钗笑道:“倒有些象薜荔藤萝。”
贾母笑道:“薜荔藤萝那得有此异香的?”
春纤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呢,这草中也有藤萝薜荔,只那香的是杜若蘅芜,红的是紫芸,绿的青芷。”
贾母笑着望向春纤道:“你这丫头知道的竟这样多!我倒不知呢!”
雪雁笑道:“老太太,春纤姐姐原是医家出身呢,这些花啊草啊的都认得呢。”
众人都诧异,都盯着春纤瞧,春纤倒脸红不好意思,忙低了头。薛姨妈和宝钗听了心中俱惊,互相看了一眼,会了意,只能装做若无其事。
贾母笑道:“哦,这么着必是懂些医术的,倒可帮着玉儿调养身子呢。”
黛玉笑道:“可不是如老祖宗说的,不然玉儿的身子哪有这样好!”
贾母满意的笑了,顺着游廊走,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
迎春叹道:“此轩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
众人皆点头,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
凤姐道:“这是正殿了。”
探春叹道:“太富丽了些!”
薛姨妈却道:“要如此方是。居家崇尚节俭,然贵妃今日之尊,必要如此礼仪的,不为过。”
贾母也不言语,只往前走。却听见身后有丫头叫:“宝二爷,慢点,小心跌了!”忙回头时只见宝玉小跑着到前来,晴雯秋纹紧跟着。
袭人麝月原在众人后头,见宝玉来了,忙迎上去替宝玉擦汗,袭人对晴雯秋纹道:“下学了吗,倒跑这里来了!你们也不劝着二爷歇会子。”
晴雯也不瞧袭人,只抿着嘴站在宝玉身后。
秋纹笑道:“姐姐说的何尝不是,只二爷一回来便要找袭人姐姐,听得袭人姐姐同了老太太并姑娘们逛园子来了,忙奔着来了,谁能拦得住呢,晴雯姐姐只好和我追了来。”
袭人听了心中高兴,嘴上却道:“好容易得空儿随着老太太来逛会子园子,偏二爷又赶来了,回头老爷太太知道了又要说我们服侍不周了!”
宝玉笑道:“这倒过虑了,老爷太太还嘱咐我多在老祖宗跟前尽心孝心呢。”
说着只走到贾母身边,请了安。贾母高兴,忙叫丫头们扶好了,袭人等早就站在宝玉身后应了。
宝玉不时与众姐妹说话,别人倒好,只黛玉始终没正眼相瞧,只淡淡的,不时与春纤雪雁说笑。宝玉倒也惯了黛玉这样相待,只有些扫兴。薛姨妈和宝钗倒对宝玉亲热异常,宝玉见了宝钗眉眼含笑地与自己说话,心中才欢喜起来。
贾母率众人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宝玉最话多,一会儿这里好,一会子那儿妙,宝钗也不时附合几句,宝玉越发兴致高昂。
一时就来到一座小山面前,说是山,不过是地势稍高罢了,山腰处一个双门紧闭的小院落,树影森森,清香淡淡,隐隐有木鱼之声传来。
凤姐忙笑道:“老祖宗,这里就是栊翠庵了。早时已来说过了,这会子门却还是关着的。”
贾母笑道:“很该这样,女孩子家总喜清静,倘或叫人冲撞了倒不好的。”因叫凤姐去叫门。
黛玉忙上前道:“老祖宗,还是让玉儿来吧。”因走到院门前,拍了拍门上的铜环。须臾就听得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停在门内,就有妙玉的声音传来:“门外是何人?”
黛玉笑道:“姐姐,是我,还不开门么?”
果然,门开了,妙玉和一个小丫头出现在庵内,宝玉乍见妙玉惊为天人,早就呆了。宝钗见了宝玉痴呆的模样心中深恼。
妙玉只望着黛玉微微一笑,道:“妹妹来了,快请进。”也不理众人,只来拉黛玉的手。
黛玉笑道:“姐姐,外祖母并众姐妹特来看姐姐来了。”
贾母已扶着凤姐的手来至门前,妙玉方双手合十,迎了贾母等进了院内。
见树木繁盛,贾母笑道:“这里清幽,比别处越发好看。”妙玉拉着黛玉,引着贾母等往东禅堂来。一时都坐下了,贾母道:“一个姑娘家带发修行原不易,知道你来了这里,又是和玉儿相熟的,便想来看看你。只叫你安心在这里,必不让人欺负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