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按照岁例,每年春荒之时,官家要借谷给百姓以资救济。但出借时连谷带穗以竹筐盛之,每次连筐五十斤,筐重五斤,实际只借出四十五斤,却要按五十斤来算。等到了秋收还仓之时,也是连谷带穗以竹筐盛之。除实还五十斤外,还要加筐五斤,又有折耗五斤,息谷五斤,共六十五斤为一称,实还六十斤,百姓实际要交纳四十五斤的息谷一十五斤。按本朝规定:出借米谷,收成八分以上者,仍照旧例每石收息谷一斗;七分者,免息;六分及不足五分者,除免息外,六分者本年征还其半,来年再征另一半,不足五分者缓至来年秋后再征。灾民所借籽种口粮,夏灾借给者秋后免息还仓,秋灾借给者次年麦熟后免息还仓。此外,若上年被灾较重,本年虽得丰收,所借也可免息。而本地无论收成如何却都要一概按收成八分收息,常年成例,相沿日久。百姓在丰年也就罢了,若遇歉收,许多不殷实的百姓只能靠日日喝汤度日。这也罢了,索性天有悯人之心,这两年收成还行,平阳县稻谷还可一岁两收,勤谨一些,早谷、晚稻相连不至于饿死。但在去年十月,怎么盛谷之筐却大到能盛一百二十斤,百姓春借四十五斤稻,秋天却要交一百三十斤的稻。官家的粮仓无底,百姓的膏血有限呀。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你这个欺天负国之官,是硬生生要把百姓往反路贼道上逼吗?!”
黄梅听得一肚子的火,烤得心肝肺腑又热又胀,恨不得立时两脚踹过去,将这老头子踢个半死。但面对眼下的形势又不得不将火气使劲往下压,脸上现出一副平静的表情。冯万行、许文成则听得明明白白,原来这黄梅并非是看准了福崧不敢下手动浙江百官才这么安心的,原来是早用了一百二十斤的筐子从乡民地主那里盘剥填库呀。
吴荣烈这边说得激动,一口气喘不上来,弯了腰大口呼气,使劲捶胸。后边有几个人急忙上来又是捶背又是抚胸。除了吴荣烈的咳嗽声,其他人都静悄悄地不说话。场面好像僵住了。黄梅正想要说些什么,从吴荣烈身后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圆面大口脸色白净,青缎开气袍上套黑考绸团花棉大褂,套着天青色马褂,冠顶镂花银座,上衔银雀,是个秀才打扮,长相与吴荣烈有些相似。
那人朗声道:“黄大人可知道,平阳百姓有两苦,两苦不去难平安。这里还有一苦要跟您说说。每年征税在正税之外还索要房费、火耗、票钱、升尾等诸多名目。百姓不敢问,就是问了也只能招来斥骂责打。但因税目众多,尽是些畸零小数,交上来的银子往往不是整数,还需要另外交凑整的升尾银子。每厘银子不过千分之一两,却要征钱二十文,多收十倍还多。老百姓虽忍了,但并非心无怨气。去年年末,怎么又改成每厘银子要征钱二百文,多收一百多倍?请问黄大人,这样的收法,老百姓还受得了吗?还能活下去吗?就算您不惜老百姓的命,这样的收法,您有朝廷的章程吗?有过去的沿规吗?上报了巡抚、藩司吗?这多收的钱究竟是要做什么用的?”
一个酸秀才竟敢指着父母官连连质问,黄梅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大声喝道:“你是谁?竟敢在本官面前无礼咆哮!”
那秀才刚要答话,吴荣烈停了咳嗽,上前止住了他说话,对黄梅道:“黄大人,小老儿姓吴名荣烈,是乾隆三年的举人,你要算后账,以后尽管找我,有多大事老爷子我都敢承着。不过,今儿个你必须得给我们撂下一句话,这勒索百姓的平阳两害你想不想革除?”
黄梅又打起了官腔:“交还息谷、上缴升尾银不是规矩是国法,怎么能说是害?又怎么能革除?至于你说的多交息谷、多索升尾银的事,必是下面人捣的鬼,待我查明后一定重重查处。乡亲们都回去吧,本官一定为你们做主。”
“呸!这是你发财的源头,怎么舍得轻易革除。您刚才不是说大堂之上有明镜高悬吗?可大堂之中还有‘戒石’一块,你天天都见,不至于忘记吧?上面有‘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一十六个大字,您难道不懂其中的意思吗?你这个狗官,今天不当场除掉此弊,我们砸烂你的狗头。”
“大胆!”站在一边的许文成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怒形于色,大声骂道,“反了!一群刁民,可知昭昭天日之下还有国法管着你们?再不退去以聚众谋反论处。”
许文成话未说完,只听“轰”的一声,猛然间人声并起,乡民压抑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愤懑犹如久蓄的洪水,被许文成这句话炸开了堤,人们手挥锄镰扁担叫喊着如海潮一般向黄梅等人涌去。冯万行胆小,一出来见这阵势就已经紧张得嘴唇发颤,下巴发抖,幸好腿脚还算利索,第一个就如飞般蹿回了县衙。许文成还想大义凛然地说两句,镇住这些乡巴佬,一回头,身边的黄梅及其衙役早就跑得干干净净。许文成也再没说二话,拔腿就往回跑。
黄梅等三人被衙役架着绕过贪兽照壁,进大门过甬道,再过仪门,穿大堂、二堂直到三堂,三人原以为乡民已被挡在衙门之外,尚想歇歇,却听那喧闹的人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近。
冯万行脸色惨白道:“快跑,快跑。”
黄梅身体胖大,喘得如牛一般,摆摆手道:“你……你们走吧,我就……死……在这儿了……”
话未说完,乡民们已经到了,将三人团团围住。前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举着扁担照着许文成就是一下子,疼得许文成“嗷”地一嗓子,嘴里还不服:“殴打朝廷命官,你们还想不想活了?”
“打的就是你们这伙赃官。”
冯万行急得大叫:“我是外县的,没我的事。”
眼见得棍棒齐下,有人大喊一声:“住手!”
黄梅此时也挨了一下,好在肉厚没怎么着。他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是谁救了他,是不是府里知道了动静派兵来了。却见喊话的人正是吴荣烈。吴荣烈走过来道:“黄大人,我是已经不要这条老命了,但你的命也不想要了吗?今天你若不为百姓除此两害,我吴荣烈可以撒手不问,但我拦不住这些百姓。黄知县,父母官大人!你在平阳县已经待了八年了,已经捞了不少银子了,你若是还不想撒手,还坚持要对百姓敲骨吸髓,恐怕难过今天。”
黄梅看看这阵势,周围的乡民个个横眉立目,恨不得立时冲上来把他撕了,只得苦着脸道:“好好,一切照往年旧例,今后因循不变。可以吗?”
“旧例本就不合国法,也是盘剥百姓。与去秋新例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要改就得改彻底,出借息谷要给够五十斤,还谷加筐六十斤为一称。谷息按我朝借贷之规,不同年景年息也不相同。另外,升尾银子也要按市价折换。去年以百倍征收,你还有父母官的怜民之心吗?”
黄梅一连声称是。
“口说无凭,你写下来。”
黄梅一愣,略定定神,眼珠一转,又说道:“此事重大。我须报上官批准方可立下字据。”
小后生用脚使劲一踢黄梅的屁股:“加倍勒索我们的时候,你怎么不报?让你按着朝廷的法子正儿八经地收粮征赋倒要报了。”
围着的乡民又“哗”的一声大乱。有人大喊:“和这贪官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将他打成肉泥,我去顶罪。”
有人气愤地叫道:“我们日日忍饥都是这赃官害的,今日让我打死他,以解心头之恨!”
吴荣烈听得群情激愤,怕自己控制不住局势,真有人忍不住上去痛打黄梅,砸了县衙,那可是不赦的罪过。他急忙喊道:“李小牛,去拿笔墨纸砚来。”
一个精壮汉子从人群里钻出来,在屋中翻腾了一会儿,三堂是县官办公起居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文房四宝。几个人上来,研墨的研墨,铺纸的铺纸。吴荣烈道:“黄大人,请吧。”
黄梅看看周围,站了一屋子的农汉,却不见一个衙役,知道事情已经被逼到这个地步,想不动笔也难过今天这一关,咬咬牙提笔写道:“今后民于春荒时借贷官粮,一律按我朝律例,出借米谷除被灾州县毋庸收息外,收成八分以上者,仍照旧例每石收息谷一斗;七分者,免息;六分及不足五分者,除免息外,六分者本年征还其半,来年再征另一半,不足五分者缓至来年秋后再征。灾民所借籽种口粮,夏灾借给者秋后免息还仓,秋灾借给者次年麦熟后免息还仓。出借官粮,按去筐实称斤数计数;民还息谷,不收折耗。”黄梅写完,缓一缓手,又写了照市价交升尾银子的告示。写完将笔一丢道:“吴荣烈,你看行不行啊。”
吴荣烈不理他语中讽刺之意,将告示拿到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道:“后面再添一句:黄梅旧例,盘剥过甚,百姓实难承受,本官怜惜乡民,特立此文牌告示。”
黄梅犹豫一下,又将此句写上。吴荣烈手拿告示又细细看一遍道:“这才是好父母官。请黄大人加盖官印。”
黄梅恨恨道:“官印在刚才混乱之中丢失了,找不到了。”
吴荣烈冷笑道:“早知你有此一说。”说罢手一挥,有人将红泥放到桌上,“黄大人先按个手印,待找到官印之后,再来补上。不过,这丢失官印的责任,你不想承担吧?”
黄梅知道,按了手印的告示一旦被宣扬出去,丢官印的事也会被上级知道。虽然他官印还在,但即使是以失而复得搪塞,也会有不小的罪名。他想了想,道:“我再去找找,可能找得到。”
黄梅找出官印,按了印。吴荣烈小心地叠好,收到怀中,然后道:“多谢黄大人!黄大人怜民爱民,体恤百姓,这是平阳县众乡亲永远不会忘记的。”说罢,转身而出。众乡民也跟着退了出去。
黄梅等人待众人走得很远了,才从地上坐起。冯万行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之上,连连叹气。许文成嘿嘿冷笑道:“黄大人,黄兄!这就是你治下之民吗?我们兄弟二人正好遇到此事,你说当不当上报?”但凡县中出了事情,县官或多或少都要承担一些责任的,许文成这么说,意思是他不会给黄梅打小报告,让黄梅自己选择是否上报。
“报!一定要报!”黄梅从嘴中哼着冷气,朝门外大喊道,“石先生!石先生!”石先生是黄梅很看重的一个师爷。
衙役徐三进来道:“大老爷,夫子院里人都跑得精光!小的们正在找呢。”
黄梅气呼呼地喘了一口气道:“这些师爷老夫子,亏我平时待他们不薄。”
冯万行劝道:“都是文弱之人,初临大变,如何能不想法自保?”
黄梅指着徐三道:“叫王亮立刻过来,再在六房书吏里随便找个人过来,代我写个禀帖。叫王亮带两个人骑快马以立刻送到温州府上,不得耽误。再叫捕头李堂来。”话还没有说完,外面急匆匆走进几个人来,走在最前面的穿着五蟒四爪袍服,外罩鹌鹑补服,起花金顶,是平阳县县丞孟卫礼,后面跟着两个穿练雀补服的典史。再后面跟着七八个杂役。孟卫礼一进来就急忙道:“黄大人,我刚从钱仓过来。眼见外面乱哄哄的,是乡民闹事吗?”
黄梅道:“来得正好,虚礼都免了罢。卫礼,你让巡捕营的把总李奉伟多多派人把四门把住,莫让人再进来闹事,若有聚众寻衅者立即拿下。还有这衙门里被弄乱的东西不准收拾,待温州府里派人来勘查了再动。三班六院各司其职,与往常一样,不要也乱了。皂隶、马快、步快、小马、禁卒、门子、弓兵、仵作、粮差及巡捕营诸番役,从今开始不准请假,暂时也不要去征税赋,该放出去的都叫回来,留着待命。再派些人去王游击那里调些绿营兵来。”
说话间,书吏也走进来了。黄梅对众人道:“你们这就去办。”他抬头看看书房的大钟,又道,“此时已到未时,快快去办。方才在衙门里听差的午饭分作两班轮着吃,每人半个时辰,吃完立刻回来当差。”
待众人走了,他转对书吏道:“这是给知府范思敬大人的禀帖,你好好写。”
书吏答一声“是”,铺纸研墨,将黄梅的官衔、姓名写在抬头。下一格写上温州知府范大人讳思敬敬启,然后等着黄梅发话。黄梅先把要说的大意在心里过了一遍,才道:“平阳县举人吴荣烈抗交正赋,聚众于平阳县内,冲入县衙……”
黄梅这边说着,那边许文成和冯万行见他布置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条理,都暗暗佩服。待将一切安排完毕,黄梅对许冯二人道:“二位在敝县受惊了,我这就派人护送你们回去。”
冯万行道:“黄兄千万小心,看样子那个吴荣烈在这里势力不小,刁民易乱,不可不防。”
黄梅从鼻子里恨恨地哼了一声道:“吴荣烈势力再大能抗得过朝廷?刁民再乱能顶得住官兵?方才写下公示,是为情势所逼,以缓危势。不出三日,我定让他们看看平阳县是谁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