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凌晨,浙东的天气十分晴朗。一弯新月如钩,满天繁星璀璨,秋风习习送爽。窦光鼐的车队急急向杭州驶去,此时的车队,已经不是当初的两辆辂车了,因为带着四十五名人证,这个车队已变得浩浩荡荡,二十多辆车在官道上蜿蜒而行。窦光鼐在这一天刚刚接到和琳派人送过来的密报,圣上已下谕旨,将他革职交刑部拿问。上谕正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在赴杭的路上,上谕一到,他窦光鼐便立刻罢官丢职、锁铐加身,到时候既无权向皇上密折奏事,也不能与阿桂等人当堂对质,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所有人证、物证也都将派不上用场。看完和琳的密信,窦光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如火烤一般,他问王义录道:“我们行到哪里了?”
“现在海门境内,再往前走就是天台。”
“这样走,还需五天时间。太慢了!”
“大人,咱们日夜兼程,已是不慢了。”
“时不待我,情势非常!还要再快些才行!命所有辂车加快速度。跑死骡马,路上买了再换。八月初三必须到杭!”
骡马的铃铛声响得更急了,几十辆辂车压在石子路上的扎扎声,在山谷中回荡,如山泉奔涌之音。正在纵马狂奔,听后边有人“啊”的一声惨叫,接着车队停了下来,身后一阵大乱。窦光鼐问道:“怎么停了?”
一个戈什哈跑过来道:“车夫包老二掉到悬崖下头了。崖深岩陡,恐怕已经粉身碎骨!后面的人停了车,正准备放绳子将尸身吊上来。”
“不要停!”
“什么?”戈什哈以为自己听错了。
窦光鼐提高了声音大吼道:“不要停,继续行路,不得耽搁!”他语气缓一缓道,“留一个人报当地官府,天明后找到包老二的尸首。”
王义录提醒道:“窦大人,包老二生死未知……”
“别说了—”窦光鼐叹口气,从车上下来,急急地向后走,王义录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此时车队又开始行路,一辆辆辂车从窦光鼐身边经过。窦光鼐走到包老二落崖的地方,问道:“是这里吗?”
“是!”
窦光鼐猛地撩袍跪倒,面朝悬崖之下,大声道:“我窦光鼐活了六十七岁,扪心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而今,为了浙江百姓,为了大清江山,我窦光鼐对不住你包老二了。”说罢,已是老泪纵横,他朝着崖下叩了一个头,随即起身道,“走,去杭州!”
八月初二晨,窦光鼐的车队已经来到会稽山北,距杭州只剩半天路程。赶了半日的山路,眼看着还有二里地就要出山,这时突然有两骑快马,如箭一般从车队旁驰过。
王义录道:“不好,有强盗!”
窦光鼐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是探路的哨子。”王义录话音刚落,前面一阵马蹄乱响,影影绰绰约有百骑人从对面冲过来。到了跟前,停住了,当先一人问道:“是窦大人的车队吗?我们是杭州李大鼎派来的,特来接大人回杭州!”
车队中有人忙答道:“是啊。可累死我们了,马也累坏了,老哥,把你们的马换过来吧!”
那人话音刚落,对面人喊道:“弟兄们,全都给我灭了,不要留一个活口!”
此时王义录已经带着七八个有功夫的差役挡在前头了,但哪里能挡得住。近百骑强人,如洪水一般涌过来,直杀入车队,逢人便砍,转眼间已有两人被砍倒。月色之下,血光四溅,哭喊声、马嘶声、喊杀声,乱成一片。
“他奶奶的,老子又晚来一步。”说话间,有十几个黑影从大路一边的悬崖上跃下,手持大砍刀,却是遇着强人便砍。方才说话的是一个黑脸汉子,一把大刀使得如银球乱滚一般,在马队中跃上跳下。几个上去接招的强人,没几下便皆被黑脸汉子砍翻在地。虽然下山来的这些人都是好手,毕竟人数要少得多。方才出其不意猛地一冲,将强人的马队冲散了,这会子对方缓过神来,立时分成几股分别将王义录、黑脸汉子的人围住,余下十几个人,仍向车队冲过来。黑脸汉子仗着武艺高强,连出几个快招,逼退围在前面的三个人,纵身一跃跳到窦光鼐身边道:“窦大人,快跟我走!”
窦光鼐面色凝重道:“是我带他们来此蹈入死地的,此时怎能撇下他们独生!蒙壮士相救,窦某不胜感激!只求壮士想办法,多救几个人出来。我就是死在这里,也心安了。”
黑脸汉子举刀磕飞两把砍过来的快刀,伸脚将一人踢倒,又一刀扎进另一人的肚里。他抽出带血的刀来,急声道:“窦大人,匪徒人多,我无法兼顾,只能保您一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罢扯起窦光鼐就走。
窦光鼐挣扎了几下,哪里能挣得脱?被那黑脸汉子夹在腑下,如被钢箍套住一般。窦光鼐情急,探出手从地上捞起一把钢刀,大喊道:“壮士莫逼我!不然,我立时便自戕在这里。”
黑脸汉子见他说得认真,只得将他放下。就在此时,天已大亮,远处大路上,扬起一阵阵的烟尘,似乎又有马队向这边飞驰过来。只一会儿工夫,那马队已近,竟是两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八旗兵。为首的是个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头上水晶顶戴熠熠闪烁,八蟒五爪袍子外套白鹇补服,正是和琳。
此时的和琳已经是急得满头大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跟前,只说了句:“快上!”便喘着气再说不出话来。
这些八旗兵冲上前去,如砍瓜切菜一般横冲直撞,来回砍杀。那些强人见势不妙,呼啸一声,留下七八具尸体,弃马向山上逃去了。
黑脸汉子见情势已缓,也打起一声呼哨。所带来十几个人,攀岩而上,瞬间消失在山林之中。但黑脸汉子却被窦光鼐死死抱住道:“您两次救我性命,我窦某岂是受恩不报之人?请壮士留名。”
黑脸汉子笑道:“我不过是青帮中一个无名之辈,能为大人出力,便是在下的荣幸,哪里敢有施恩图报的心。”
“话虽这样说,今日若不留姓名,日后恐成憾事!将来有人问起救我之人,我竟无言以对,窦某这张老脸将放在何处?”
黑脸汉子大笑道:“窦大人,实话和您说了吧。论私恩,我与吴荣烈有同牢之谊!论私怨,我哥哥在黄梅治下被活活打死,却无处申冤。所以,我只是为了一己私人恩怨,才会多次救您。您只要将黄梅当着平阳百姓的面名正言顺地斩了,咱们就算两清了。哈哈,若是问我的名号,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浙帮黑二爷便是。”说罢,腾身跃起,纵入林中。
和琳不愿与这类人等打交道,待黑二爷走了,才过来施礼道:“窦大人,下官来晚一步,望请恕罪。方才已经验过了,留下的强人无一活口。我看您还是赶路要紧,这些事留给地方上去办吧。”
“多谢老弟一路上几番照应,我窦光鼐才会留有几分胜算。”窦光鼐转头又问王义录道,“我们伤了多少人?”
王义录回道:“死了十二个伙计,两个弟兄,还有一个证人。其他人共有三十多人受伤,所幸都无大碍。”
“是哪个证人被杀了?”
“平阳乡绅彭启逢。”
窦光鼐叹口气道:“我窦某对不住他们啊。你带上几个人,去前面镇里买几口薄棺,先在这里浅埋了,标上姓名,待我去了杭州,再派人带些丧葬之资过来将他们迁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