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晨。北京城乍暖还寒,虽已是草木葱茏,但一场细雨之后,春寒料峭,仍然觉不到一丝的暖意。阿桂奉命勘查海塘完毕,回北京到养心殿向乾隆回了事。乾隆恩准他在家歇半个月,养几日后再去江南的桃源和安东治水。阿桂谢恩出来,沿着甬道向南走,从这边走免不了要路过军机处。军机处人多事多请安多,他本来是不耐烦进去找麻烦的,刚要绕了道离开,但听得里面人声喧哗。军机处一向是安静的地方,票拟承宣,上传下递,凡国之要事皆由此拟呈出寄,这么重要的地方那些人今日又怎么敢这样放肆?阿桂穿过月门径直走了进去,只见院子里站着七八个等着回事的各部官员,交头接耳,值日房里的几个军机章京大声辩着什么,还有十多个外官也在军机处廊下喧笑谈论。大家一见阿桂来了,顿时静了下来,个个脸色阴晴不定,目光闪避,匆匆忙忙找事干。有的抓起墨磨墨,有的拿起纸裁纸,有的搬书,有的写节略。
阿桂刚要发作,见军机大臣董诰走过来,于是问道:“董中堂,今儿个是你的班啊?怎么,在军机处里就都给他们放假了?”
董诰是出了名的爱开玩笑、打哈哈的,他嘻嘻笑道:“桂中堂,没给他们放假,我是让他们猜谜呢。”
“猜什么谜?猜到军机处来了?”
“桂中堂,今早钦差曹文植、姜晟、新任浙江巡抚伊龄阿的明折子和浙江窦光鼐的密折同时到了。曹文植的折子上说,浙江全省十一府七十余州县总计应存库银、谷价除已解省库各项外,实在亏缺银二十七万二千一百余两。比原任巡抚福崧所报弥补未完银三十三万二千余两又少了一些。浙江亏空,似乎不日可完。但同来的窦光鼐密折匣子则比平常沉了有二斤半。你说奇怪不?窦光鼐是见谁和谁斗,没事搅三分的主,这一回,必定又是万言书,要和曹文植对着干呢。我让他们猜猜是不是这么一回事,窦光鼐是不是又要闹浙江。呵呵。”
“来了折子怎么没立刻叫人送过去?拿着猜谜讲笑话,你这叫作玩笑公务!窦光鼐闹浙江是好事吗?喜幸成这个样子?”阿桂说完了,又觉得对董诰语气太严厉,他虽是后辈,毕竟也是军机大臣,不能让他当着这么多人下不来台,语气缓一缓道,低了声调道,“亏你也是个明白人,顶着军机大臣的名分,做的三岁孩童的事。浙江要大乱了,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看不出来?还在这里玩火。唉,你好自为之。”
董诰听了这话,打个冷战。他知道阿桂同福崧、曹文植的关系都非同一般。曹文植是阿桂打金川时的爱将,福崧与阿桂的关系前边已有交代,也是好得很。所以董诰才敢拿着窦光鼐在阿桂面前开玩笑,也有几分讨好的意思。如今叫阿桂当头泼了一头冷水,倒有些清醒了,自恼着不该搅这摊浑水,遂说道:“方才等着您给皇上回事,现在我就交代他们送去。”
“你等一下。”阿桂将董诰拽到僻静处低声道,“还要烦劳你亲自送去。我猜皇上一定要再派钦差大臣去浙江,你要力保老兄我一下,我留下的治水差事,最好推给和珅。你若办成此事,老夫我这里记你一功。”阿桂指指心口。
六位军机大臣中,阿桂与和珅分成两派。阿桂、庆桂、梁国治是一派,和珅、福长安(福隆安的弟弟)是一派。董诰持中立。梁国治于乾隆五十一年重病。乾隆将王杰补入军机,以兵部尚书在军机处行走。王杰初入军机,是新人,谁都不敢得罪,两边不靠不惹。董诰却是表面上中立,暗里头还是和阿桂亲近一些。因他为人处世还是比较正直的,对和珅所作所为一直是不以为然,曾经与人言及和珅道:“明阉魏忠贤亦不过如此。”所以与和珅一直有些不对头。
说起董、和之间的不睦公开化,最早起于数年前的一个早春。那天北京城刚下过一场雪,董诰与几个朋友在酒楼品酒赏雪。其间有人提到和珅权势炙天熏日,道路侧目,朝士莫敢撄其锋者,只有阿桂尚能压一压他。董诰时已酒醉七分,借着酒劲大笑道:“除了阿桂公之外,我董诰也敢捋他的逆须。”
众人笑谓其吹牛,董诰认真道:“诸位不信吗?现在不过是辰时,下午未时三刻,你们在西华门外等着看,我定让和珅滚一身泥巴,哭着进宫。”
待到了下午,董诰早早就换了一身烂衣服,等在和珅进宫的必经之路上。等和珅八抬大轿路过时,从一旁闪出来高声喊道:“巧遇啊,和中堂。前些天年节时,中堂亲自过府贺年,不巧老兄我当时外出,没能恭迎。这一回,一定要降舆相拜。”说罢,便跪地行大礼。时已过午,雪停日出,白雪化开,泥泞满地。和珅本来不想下轿,打算在轿中寒暄几句就算了,没想到董诰一来就行大礼,躲也躲不过,只好也下轿跪地还礼。和珅是奉旨进宫见皇上的,就是平时也穿戴得十分讲究,这一回穿得更是雍容。这么一拜,满身的玄裘绛袄化作了一团泥衣,污秽满身。要回去换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哭丧着脸,从西华门进宫。董诰众友人早在西华门等着了,待见了和珅那副狼狈样,将董诰佩服得不得了。董诰雪途戏和珅之事,一时传为笑谈。和珅与董诰的芥蒂也从此种下了。
阿桂要老将出马,亲自会会窦光鼐,为自己的两个爱将争面子,同时又要用河工之事,掣肘和珅使之不能出来捣乱。董诰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是心领神会,笑道:“桂中堂请放心,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从军机处到养心殿只有咫尺之地,董诰用了不到半刻钟就赶到养心殿垂花门外。按照往常惯例,这个时候送折子,只要太监引进去就行了,却见太监马进喜跑过来打千儿道:“董大人稍候,奴才这就回报主子。”董诰问道:“里面谁在?”
“和中堂在里面呢。”说罢回身走了进去。
董诰听了和珅在里面,心里一惊,担心着今天这事要歇菜。正想着对策,马进喜已经回来,笑道:“董大人,皇上叫进。”
董诰随着马进喜进了西暖阁,只见乾隆坐在大炕沿上,面前炕桌上堆着奏折,旁边放着朱砂笔砚,和珅坐在东头椅子上。乾隆见董诰进来叩头,摆手道:“你起来吧。和珅上了关于圆明园用项的条陈,朕看有条有理,崇文门的税关也能省出不少。你以前是户部左侍郎,也是理财的一把能手,你来看看。”
董诰从太监手中接过和珅的折子,又将曹文植的明折和窦光鼐的密折匣子递过去,道:“皇上,曹文植已经将浙江亏空清查完毕,这是他与姜晟、伊龄阿联衔的折子。窦光鼐也有密折送到。”
乾隆先接过曹文植的折子戴着老花镜拿得远远地看。太监李崇实打开密折匣子,取出窦光鼐的折子。乾隆抬头瞟了一下眯着眼笑道:“好家伙,窦东皋写了一本书啊。先放桌子上吧,一会儿念给朕听。”
趁乾隆看折子的间隙,董诰细细看了看和珅的条陈。只见银两流出流入之项,账务或亏或盈之处,工料耗弥大小用支皆有备述,不禁暗暗赞叹。看了一会儿,听乾隆在那边道:“按曹文植的说法,虽然浙江亏空未完全弥补,但也十补其九,总算有所成就,并未像窦光鼐说的那样亏缺越来越大。想那曹文植与窦光鼐和衷共查,所查详尽,谅不会有大错。李崇实,你把窦光鼐的那个万言折子念一念。”
李崇实大声念道:“奴才窦光鼐北叩而奏:经实地访闻,清查谷仓账目,浙江亏空之事确实,十不完九,遍地亏空。仙居县亏空八千八百余两……”
乾隆听了前两句,立刻就站了起来,慌得董诰、和珅急忙跪下。李崇实还在那里扯着公鸭嗓子在念,乾隆道:“别念了,你出去,把折子交给和珅。和珅你站起来念!董诰也起来,坐下听。”
和珅听着乾隆语气中有些不高兴,小心翼翼地接了折子接着大声朗读。乾隆起先还端了茶听,听了一会儿,便将茶碗放下了,背着手望着窗外风吹檐铃。又坐下,吹了吹茶却不喝,端了一会儿,又放下。眉头皱得紧紧的。好容易等和珅念完了,却半天不响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窦光鼐,朕是叫他会同曹文植彻查亏空,他却去翻浙江百官的黑账,一翻就是一大堆破烂事。真是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他还嫌浙江不乱吗?”
董诰道:“窦光鼐虽所奏非职,亦是出于忠心。主子圣德仁厚,薄惩他一下,让他记住教训,下次便不敢了。”
和珅摇头道:“浙江吏治腐败已非一日。前往调查亏空案的各位重臣,说法不一,必有一虚一实。”
乾隆道:“窦光鼐入朝四十余年,他的脾气朕知道,古怪得很!此人是忠臣,文笔天下无双,做事也颇干练,却不知道顺天道合时宜,有时候做事情往往欠思虑。他竟然参盛住进京携赀过丰。若连盛住都怀疑,则天下无一清官矣。还有富勒浑家人索要门包一事,连原告被索之人的名字都没有。无实据而奏之,则诬人谋反亦可乎?”
和珅道:“主子明察秋毫,洞鉴万里,其所奏有失之处,自是看得一清二楚。岂是窦光鼐能瞒得了的?”
乾隆被这么一拍,脸色和缓了许多,道:“单就亏空一案来讲,曹文植与窦光鼐所奏内容迥异,针锋相对。如不立刻派一个精明干练的人去详查,此案可能会久拖不决,了无宁日,陷入僵局。你们两个人说说谁能担此重任。”
“臣荐阿桂。”董诰与和珅同时脱口而出,不由得对望了一眼。董诰是满眼惊愕,和珅只是眼睛弯弯地笑一下,又接着说道:“桂中堂沉稳干练,才情敏练,精详慎重。浙江之案必能手到病除,不至蔓延波及。”
乾隆犹豫道:“江南桃源、安东河决,尚要靠阿桂去治,别人恐怕没这个能耐。”
董诰本是要将和珅荐去治理河工的,但听和珅主动荐阿桂去浙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犹豫了。只听和珅道:“臣以为庆桂可堪此任。”
乾隆点点头道:“庆桂可算是得了阿桂的治水真传。当年他父亲尹继善与阿桂颇有些芥蒂,没想到儿子倒和阿桂处得甚相宜。就按你说的吧,阿桂亲往浙江探查,务必了解实情上奏。庆桂方从盛京调回不过三日,让他歇几日,再去江南治水。”
“奴才斗胆再荐一人,充作阿桂的助手。”
“你说吧。”
“奴才的弟弟和琳。他虽然只是以工部从五品员外郎暂入军机处为军机章京,但为人也是极干练的。他明白干练,办事勇往,必会全力助阿桂早完此案。”
“和琳……朕见过几面的,虽刚过而立之年,却老成持重,做事颇有条理,就让他去吧。”
当晚,和珅内府之中,一溜的檀木座宫灯将大院照得煞白,夜风从院中方圆数丈的大鱼池掠过,带起一阵凉意。和珅与和琳并站在院子中,和珅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星,又低了头道:“阿桂这一回要倒霉了。此去浙江你要见机行事,诸事皆不可出头。有窦光鼐在明面上顶着呢,你暗中相助即可。”
“是。大哥,阿桂老奸巨猾,城府极深,你怎么说他这回必定出师不利呢?”
“都说他清正廉明,可终究跳不过一个‘私’字。此去浙江,福崧、曹文植、伊龄阿等一伙子亲信围在身边,他的对头窦光鼐又是个倔不服输、处处逞强的主,阿桂还能不偏心?偏心则偏听,偏听则偏信,阿桂与窦光鼐必成水火之势。而浙江案是铁定了理在窦光鼐那一边,咱们只要稍加用力,让窦光鼐走得稳当些,阿桂必败!”
“我去了浙江,一定跟踪阿桂动向,随时派人进京禀报大哥。”
“不用。你动得勤了,容易让人怀疑。我自有眼线。此去浙江,我送你八个字:‘深藏不露,秉公办事。’只要做到这八个字,此案之后,必有腾达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