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刚跟着李洪松出去不久,正走到二进院的院门口,只听店外一阵大乱,一队官兵冲了进来。当先一个穿便装的家人领着,边走边指着头进院的东跨院道:“就在这院里!”
这队官兵一窝蜂地冲进去,听得里边有人道:“陈公子受惊了,那些强盗呢?”
又听陈安远道:“王福,我说了是强盗吗?你是怎么报的案?”略停停又道,“李大人,并非来了强盗。不过是几个光棍无赖在这里争女人、赌酒、斗气。方才让我痛骂一顿,乱棍打跑了。有劳李臬司了,进来坐。”
这边几个人听了都别过脸看李洪松,王义录不解道:“洪松老弟,你是使了什么邪术了,让那个浪荡哥儿不但放了咱们,而且还向着你说话?”
李洪松笑道:“进屋再说,这里不是讲话之处。”
几个人走到三进院西跨院正房李洪松的屋子里,李洪松撩袍坐到椅子上长嘘一口气道:“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别看他是闽浙总督的大公子,那也得给我个面子。”
王义录道:“得了吧,你方才说的什么翡翠、绿玉什么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洪松正色道:“我说了你们可别外传。方才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们的确在城北裕珍阁有过一会,但陈安远心中有鬼不敢承认。之所以着急打发了咱们,就是不想把事兜出来。”
“陈安远心中有什么鬼?难道那些翡翠瓜、金镶玉来路不正?”
“不止这些东西,我怀疑这其中牵扯着一桩惊天大案。其实我本不想蹚这个浑水,今晚实在是事情危急,才冒险抖搂出来。各位都请记着,今天的话点到为止,传出去对谁也不利。”
刘录勋接过容姑递过来的茶水,双手端着杯子自语道:“是什么惊天大案?其中还扯着总督吗?”
李洪松瞪起眼睛道:“叫你别提了你还在念叨,当心丢了吃饭的家伙。”
刘录勋一听这话,猛想起来金坛县吴日成主仆被害一事和自己路上被救的事情,竟呆住了,老半天才道:“浙江凶险啊。”又想起孔守成与容姑,便将自己与两人的关系与几位略略说了,又转头问容姑的父亲孔守成道:“母舅如何流落到此?我听说您姑爷也是仙居县的一个举人,家产颇丰,难道遭了什么变故?”
孔守成叹口气,伸出手来擦了擦眼泪道:“录勋啊,这事说起来真让人辛酸,我们有天大的冤屈啊。”
因刘录勋是要去仙居县赴任的,听了这话便十分上心,追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贤甥你知道的,我膝下只这一个女儿,老伴早亡。女儿嫁到仙居县后,我守着几十亩田地。虽是衣食无忧,但晚年寂寞,甚没意思,于是和姑爷商量后,就变卖了河北的家产也来到浙江仙居县住到姑爷家中。起初还享了两年天伦之乐,乾隆四十四年的时候,因为房产的事姑爷和邻居打起官司,正巧前任知县史文进与现任知县徐延翰交接。因为亏空银两问题纠缠不清,迟迟不能交印。原、被告两家在县里等了一个多月,盘缠也花了七八两银子,最后带到堂上却问下一句话来,说是前任知县有三千四百五十五两三分银子的账面不清,后任无法担待。而前任又无钱弥补,要向我家姑爷借些银子。说是借却不打借条,只红口白牙这么一说,就伸手要钱。若说是前任无钱,任谁也不相信。光他往家托运回的箱笼就有七八十只,满满装了三艘义乌船。这还是明面上的,暗里又不知刮走多少地皮去。至于后任知县徐延翰不能担待的理由也是托词,听说台州府的知府亲自下来为两人说和,徐延翰为前任担了三万八千两的亏空,为何这三千多两银子就不能担了?明明是变了法子问我们要贿赂。我姑爷肠子直心眼实,又有功名在身,以为地契在手,人证物证俱全,对方也有说和之意,所以不但没答应借钱,反而说了几句风凉话。徐延翰和史文进恼羞成怒,竟把我姑爷拘押起来。他虽为被告,不过是民讼官司,犯的是民律,没有动刑的理。但关进监狱就由不得你了,一进到狱里便叫人家打了个半死,我花了一百三十两银子,方在狱中买了个高铺,托了人照顾养伤。这两个县太爷,既不审也不放,就这么拖着。我每去打问,总是回说就要审了就要审了,一直拖了五个多月,直到来年春天,才传下话来要我交八千两银子的保释金,我罄尽所有才将姑爷赎回来。他回家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就不行了,临终前拉着容姑的手说,这口气实在是难咽下去,便是黄泉之下也难安生,一定要容姑上告到省里,为他雪冤报仇。容姑也是个烈性人,平时说话不多,但想好的事情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一办完了姑爷的丧事她就卖了二十亩地来到杭州告状。当时的巡抚就是前一阵子被皇上捉到北京天牢里的王亶望。这一告就是三年,除了杭州,就是福州的总督府也去过,北京的大理寺也去过,处处少不了打点使费,家产都已经卖尽,但状子递上去皆如泥牛入海,无有音信。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容姑仍是不改心志。这回听说福青天要来杭州,便在杭州一直等着。杭州是个繁华所在,动一动就要花不少钱,只好靠着卖唱为生。唉,我这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了,老了老了也不得安生。”
刘录勋静静听罢,一拍桌子起身道:“天下还有这样做官的吗?为了一己私欲,逼得一县百姓难安,良民家破人亡。我若为县主必为你做主!”
王义录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防着徐延翰狗急跳墙。刘兄,可巧你就是要去仙居县接任的。向来前任向后任交接,万事都需后任担待,所以行事总须让着后任几分,你可借着这次接任的时机,带个精明的师爷,将账目彻底查清。面子上当然要说是账清了才好交接,前任便有千般不是,后任总要按规矩遮掩。等你暗地里将他的狐狸尾巴捉住以后,趁着福崧大人新官上任整顿吏治,将他的劣迹上报,狠狠地治他一下。”
刘录勋一听到“福崧”二字,正触着心事,方才的豪气登时少了一半,哼了一声,将话锋一转问孔守成道:“母舅,您将来还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在一旁一直默默听说的容姑冷冷道,“一直告呗。听说福崧大人是个有名的青天大老爷,我就是豁出这条命去,拦舆喊冤,也要将此案告下来。”
“母舅、容姑,再卖唱是不行了。就算陈安远不找你们的麻烦,杭州地大,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难免出什么事。” 刘录勋转头对王义录道,“王兄,你在杭州路子熟,能给他们父女俩找个安稳的事吗?就算是在驿站洗洗衣服也行。”刘录勋虽然是一身傲气,但一说到找门路安排活计还是得央求王义录。
王义录道:“这算什么事?既然是刘老弟的妹妹,咱们还能让她委屈了?洪松老哥,你看着给安排吧。”
“这地方是不能再住了。”李洪松回头望了望窗外接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已经惹下了陈安远,还是远远地躲开为妙。我上个月在小河直街看了一处院子,环境不错,也十分僻静,原本想买下来给我婆娘住的,但她死活不肯来杭州,也就罢了。这一回我再去瞧瞧,若是还没卖出去,不如租下来,让孔老伯先住着。平时的日用花费由我来出。录勋老弟将要去仙居上任,将来查案子也要在仙居取证,所以容姑也必须回去。待容姑送了状子,便同录勋一起赶回仙居县。到了仙居就按着王兄说的法子办。大家看如何?”
李大璋道:“就这样定了吧。洪松老兄是大财主,不怕花穷了他。”
容姑向几个人深施一礼道:“谢谢各位恩公仗义相助,小女子无以为报,谨愿每日多诵佛经,为几位祈福祈寿!”
李大璋嘻嘻笑道:“怎么是无以为报呢?不如以身相许,成就刘老弟与你的一段好姻缘,你说怎么样?”
容姑听了这话,脸羞得通红,如三月桃花一般,低了头不说话,却又偷偷地抬眼看刘录勋。
刘录勋因见了容姑,旧情难忘,眼睛总离不了容姑的身影。这情形都叫李大璋等人看了出来,现在突然挑明,刘录勋竟是一呆,又见容姑娇羞柔媚的样子,一对笑靥如两汪清泉,竟不觉痴了。
“不是说八字不合吗?”李洪松有些遗憾地问道,他是生意人最讲究这个。
王义录道:“容姑与其前夫八字倒是相合的,最后还不是家破人亡?八字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若过分拘泥于此,万事都没个头绪。”
李大璋道:“说起奇门遁甲、星相命理之事,我倒想起一个笑话。说的是某人一切行动要看皇历。某日要出远门,而历书上说不宜出行,事情紧急又非出不可,于是急中生智去钻墙洞。不幸墙倒被压在下面,其子欲救之,某人喊道:‘不要动,你先看看皇历,今天是否宜动土。’”
李大璋说完,王义录与李洪松皆抚掌大笑,只有刘录勋与容姑二目相对,含情脉脉,互相看个不够。
容姑的父亲孔守成却叹口气道:“不是老儿固执,只是我姑爷的沉冤未洗,前仇未报,恐怕谈这个有些太早了吧。”
此话一出,刘录勋与容姑齐齐收回目光,向孔守成看去。王义录等人也听得不是味,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直盯着孔守成看。孔守成接着道:“如今我们爷儿俩是雨中浮萍,尚不知要飘摇到何处?若真能大仇得报,心愿足矣!但求得一方安土,得享天年,还能有什么所求?”说完竟长叹一声,几个人这才细看那孔守成,见他算来不到五十岁年纪,却头发花白,没剩几根黑的,皱纹深得像犁沟,两眼没有光彩,饱经风霜,一脸的颓唐相。
刘录勋还道他是经的磨难受的罪太多了,看不到前途,才说出这些丧气话,于是劝道:“母舅莫要担心,有我们几位帮着,事情终会有好结果的。”
王义录为人十分精明,已经看出孔守成似有难言之隐。而且方才他们正为刘录勋与容姑两个人使劲撮合,孔守成冷不丁抬出个死姑爷来说话,好像对两人的事不太愿意。因说道:“天色已晚,大伙儿赶紧休息吧。福崧大人今天已到杭州,明日我和刘兄还要赶早去臬司衙门报名等着排队禀见。”
外面已经是更敲三下,雨也停了,风吹树叶沙沙地响。李洪松叫了自己带的两个小厮,打着红灯笼送王、刘二人回驿站。其他人各回屋中安歇。
第二日,刘录勋与王义录同去臬司衙门,报名禀到之后问那经历司经历道:“这位老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禀见巡抚大人?”
那经历司经历道:“你们这趟差算是来着了。这巡抚大老爷若是换了别人,你就是给巡抚衙门的那些大爷、二爷塞足了银子,也要等上一个多月。向来新抚台上任伊始,上赶着抱粗腿巴结的人多了去了,哪儿还能轮得上你们两个绿豆官。可这一回福大人是出了名的两袖清风的大清官,今儿个一大早就在官厅贴出了谕告,要澄清吏治,不见无事之客。我看明天你们早来,必是能见上抚台的。”
二人道了谢出去,便雇了两乘轿子一路去了城北小河直街。李洪松办事利索,这天就已经把那院子赁下了,安排了孔守成和容姑住下,还派了两个丫鬟侍候。正在忙活,见刘录勋与王义录来了,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正论着你们两个呢。”
刘录勋问道:“论我们什么?”
“听说福崧大人要整顿浙江吏治,起用新人,你们俩前途光明啊。”李洪松边说边走过来,悄悄向刘录勋手里塞一东西轻声道:“这是五百两银票,直接给孔家父女怕他们不好意思要。你们是亲戚,好说话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