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满天的时候,李堂和吴荣烈乘了轿子来到县衙。黄梅一见李堂酒气熏天地走上堂来便气得大骂:“李堂,你这混账东西,办差的时候你敢吃酒?!”
李堂磕头道:“大老爷,实在是吴员外逼得紧,推也推不得。不过我把人给您顺顺利利带来了,这趟差事总算没有办砸。”
“人带来了?老爷我问你,你的人都带回来了吗?走的时候五个人,怎么回来成两个人了?还有李奉伟去了哪里?”
李堂被问得一愣,但酒劲未去,兀自挺着脖子强辩道:“我在里边,他们在外边,消息不通,我怎么知道?”
黄梅见李堂满口醉话,问不出什么来,对两边人道:“先泼他三盆冷水醒醒酒,再带上来问话。”又吩咐徐三等人道,“都给我找去,找不到李奉伟他们,叫你们也吃板子。”
黄梅又叫卫洪上来问话。卫洪战战兢兢走上堂来,哭丧着脸道:“大老爷,小的没喝多少,清醒得很。本是要早早带吴员外来交差的,只是吴员外派人兀自拦着挡着不让出去,才耽搁了这么长时辰。我们是吴员外派轿送回来的,轿帘不知怎的都缝得严严实实,小的一路昏天黑地地就回来了。李把总怎样,徐俊等人去了哪里,小的也搞不清楚。”
“滚吧。”黄梅挥挥手。这时,李堂浑身湿淋淋的,打着寒战被带上来,嘴里连连说道:“小的有罪,求大老爷开恩。”
黄梅看看他,因喝酒两只眼睛血红,却闪着惊恐害怕的光,说话还有些含混,心道再问也是白问,扔下签道:“醉酒耽误公事,拖下去打二十板子,也给我滚!”(清代笞刑,二十板其实为五板)
李堂得了赦令,急忙起身,刚要下去,想起什么来着又回身跪下道:“大人,小的想起点事来。”
“讲!”
“那吴家庄大白天家家关门闭户,像出了什么事。小的看那吴家门前人马脚蹄之印甚乱,院内炊烟不断,迟迟不息,像是藏有许多人。我们两人一去,便被引到前跨院偏房,且处处有人看着。这些个事都不太对劲。”
黄梅问道:“还有吗?”
李堂道:“小的所见所闻就这些了。”
黄梅道:“念你还算有心,先记下板子,下去好好看住吴荣烈,再砸了差事,把你下到大狱里去。”
黄梅此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八年前,他初来平阳县时早听说这个吴荣烈是个厉害的主,但他憋足了劲要和他过几招时,吴荣烈却首先服软。不仅反过来到县衙拜他,而且黄梅鼓动与吴荣烈原有官司的人去攀咬他,他也偿了那些人银子并当众赔了礼。后来,黄梅要加赋也加了,要补税也补了。当时并没有觉得这人怎样怎样厉害,只叹传闻过甚也就没把吴荣烈放在心上。
如今,吴荣烈在平阳县蛰伏了八年,终于要撕下他那张假面具彻底和自己摊牌了。就如同一个武功高手,当对方处于优势时,用的多为闪躲腾挪,让黄梅抓不住出拳下手的机会,但一旦占了优势,这个人一出手就攻势凌厉,又狠又辣,处处抢在自己的前面,步步都占着先机。
李奉伟去而不返,无端失踪,他总觉得这件事与吴荣烈脱不了干系。而一旦李奉伟等二十多人真的失踪找不到了,这件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的事,也许会给他引来滔天的大祸。
一向自负的黄梅感觉有些心慌,他点手让一个书办拿过茶来,轻轻呷了一口。他想起下午他与石板师爷的对话……
在书房之中,石板师爷问道:“大人,您认为吴荣烈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能看出他下一步棋要怎么走吗?”
黄梅胸有成竹:“吴荣烈是聪明,但过于性急了。以静制动必有胜,占尽天时方有为。如果他等福崧来了浙江再弄这么一下子,恐怕他不仅不会有搜捕之祸,可能还会扳动我这个县太爷的位置呢。”
石板师爷摇摇头:“大人,您看错了。吴荣烈不早不晚,闹衙的时机正是时候。若等您将亏空补得差不多了,他再闹就难成事了。不就是加赋吗?不就是额外征税吗?举目中国,尤其是江南之地,这种事太平常了。查到了也不过是严加申斥,最多也就是罚半年俸。福崧虽然在甘肃弄得挺凶,但那是在查要案查大案。王亶望欺君父、贪国库、收巨赂、贿高官,皇上连连下折子催办,督责甚急,这样大的事他必定要严查,也不敢不严查。再加上阿桂、李侍尧牵头坐镇,甘肃之案当然是要往大里做的。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对对,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福崧他在浙江是独木难支,没了阿桂等人撑腰,再加上浙江亏空形势复杂,他不会有大作为。更绝不会在息谷高低、升尾银子多少这些个小事上操心的。”
“大人所言极是。此次福崧奉旨来浙江查亏空,这趟差事才是正事。只要您补上亏空,您就是为福崧长了面子,您就不是出头鸟,就不是他想要办的人。福崧和您无冤无仇,可能在这些小事上和您来来回回地过不去吗?吴荣烈大闹县衙,专挑福崧还没来的时候,是想借着福崧的威风让您不得不有后顾之忧,不敢把他怎么样;二是他搞这么一下子,就是不让您补上亏空。可惜呀,当时我不在。您不该立那个字据,那张字据等于您是在加赋补亏,而您既然立了此据,若再加赋,这些乡民就能拿着这张告示告到省里去。听说吴荣烈省里有人,恐怕早谋好了就等着这张告示要治您呢。”
黄梅想到这里,犹豫着该不该将吴荣烈带上堂来审一下。其余闹衙的几个领头的乡绅都过了堂,黄梅和同知孟成星粗粗审了便关到了狱中。但对待这个吴荣烈又该是个什么态度呢?是打是拉,他一时拿不定主意。黄梅先叫左右退下,又派人去将石板师爷唤到书房里商量,接着唤过徐三道:“你带上几个精干捕役,要最好家住在吴家庄附近的,换上便装去吴荣烈那里打听情况,轮流监视,有什么举动,立刻派人快马报来。”安排完毕,便出了大堂向二堂走去。
天已经黑了,虽在江南,二月的夜风仍带着些清冷。黄梅走在路上感觉有些凉,正要让随从给自己拿件衣服,却见本县的县丞孟卫礼从衙后转过来。黄梅匆匆走过去,不等孟卫礼行完礼便急急问道:“孟同知现在何处?安顿得如何?可曾要问吴荣烈的案子?”孟卫礼嘻嘻笑道:“按大人的吩咐,一大早就去了瑶华馆。邵三妹真有手段,将孟大人侍弄得十分得意……这会儿酒吃多了,正在西花厅正房睡着呢。临了,孟大人跟我说,这个吴荣烈来了关起来就成,待后个儿一块儿审。”
“好好。”黄梅满意地说,“没别的事了,你先去休息。明天督着他们把人犯按名单拘齐。”他打发了孟卫礼,抬步来到二堂书房,坐在太师椅上等石板师爷。听外边起了风,树木发出哗哗的声音,如涛声般起伏,渐渐又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轻风夹着一阵阵的潮气从窗外袭来。黄梅觉得胸中郁闷得很,从怀中取出那嘉乐梅花斑紫玉鼻烟壶,倒出一些嫩黄色的鼻烟,往鼻上抹了抹,闭着眼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感觉有些舒畅。再睁开眼,见帘子一动,一个丫头走进来,行个万福道:“老爷,老夫人请您到后院一齐用饭。饭菜早都备好了,老夫人让一直等到您退了堂,才叫我们过来请您。”
黄梅听是母亲传话,坐直身子道:“先让老夫人用吧,我这里还有公事,一会儿单独用。对了,前些天冯知县送过来的虎尾,不是让今儿个做了黑椒炝虎尾吗?再配上鸭血汤给老夫人。看汤温了再上,此汤油水大,不冒气儿,看不出冷热来,别烫着了她。”
丫头答应一声出去了。旁边侍候的差人给黄梅续上茶。黄梅道:“你去催催,怎么石先生还没到?”
话音刚落,听窗外有人道:“黄大人莫催,我实在是行动不便,来得慢了些。”接着便听到急促的拐杖触地的笃笃声。
黄梅急忙起身出去,见一个书童打着油纸伞,护着石太生走过来。黄梅拉住石太生的手让进来道:“石先生,果然让你言中了,这吴荣烈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本想带他来要颇费些周折,可他竟是乖乖地来了。不过,无端不见了李奉伟等二十多个官差。还听李堂说,吴家庄白日无人,家家闭门不出,吴荣烈的院中藏有许多人……”
“这些我都听说了,刚才我一直在耳房里听堂。因见孟左堂回来了,便去他那里打听了一下温州同知的事,来得有些晚了。我听说吴荣烈还在堂下押着?”
“对。”
“这不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戴罪之人,在堂下待着,咱们怎么去见?难道真是请他来的不成?不管是打是拉,给好脸还是给孬脸,先下到监里看着为好。还有那李奉伟的事,这事儿先不能声张。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若上面问下来,就算不论罪,也要担个昏聩失察的责任。”
黄梅对身边一个小个子长随道:“王福,你去告诉李堂,把吴荣烈带下狱去。但要好生侍候着,挑好一些的牢房看着,别让外人和吴荣烈联系。”
王福答应一声去了。黄梅问道:“石先生,你说下一步怎么走?福崧还没到,我怎么感觉处处是荆棘,步步有绊索?真是举步维艰呀。”
石板师爷,本是浙西一个落魄的秀才,原是一个中户人家的独子,自小就养成了桀骜不驯的性格,又因十三岁县试上得了第一名案首,越发变得自负。虽是如此,但学习却是极用功的,可惜天不酬勤,命无登科。三次乡试,本是得会元的文章,却被考官弃如敝屣。偏他心性极高,自小父母给他定了亲,但二十四五了仍不愿完婚,非要中了举人才娶。女方一开始还催着办事,后来看此人有些呆气,也没个做生理的前途,渐渐不愿意,便退了亲。偏是这家的小姐看上了石太生,竟同石太生私奔了。石太生携着拐来的夫人去苏州乡试,被早等在这里的娘家人逮个正着,把两人都打个半死,然后带了小姐回去。石太生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伤,伤好了却突发奇想,去县里告状要妻。县里的官员都认为这人是看多了风花雪月小说发了痴,当成笑话听,哪里用心去管。石太生县里告不应,就去府里,府里不管,又去省城,省城判了几回,也没分出个是与非来。石太生一怒之下,去京里告状。到了大理寺,看了他的状子,都说他是个疯子,连门都不让进。最后,石太生花光了盘缠,一路卖字乞讨回到家乡。回了浙西,已经四年过去了,离他拐妻的日子也有五年了。家乡已变得物是人非,当初海誓山盟的娇妻早已嫁作他人妇,且生了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哪里还记得他。他母亲已经过世,父亲没有再娶却过继了个侄儿当家。石太生尚未进家认父,就被当家的堂弟赶了出来。石太生猛然大彻大悟,出家当了和尚,却受不得庙里的清苦与管束,一年后又还俗,在江南之地漂泊流浪,以代人打官司写诉状谋生。后来流落到杭州与黄梅偶遇,黄梅见其谈吐不凡,事事剖析入理,便留作幕宾。真是世事难料,原本做的花团锦簇一般的文章,人人读了都赞羡不已,却是文章憎命;原本是不谙世事的老生子,一肚子书生气,二十年闯荡之后,却是胸藏玄机。自从跟了黄梅,黄梅大多事都要找石太生商量,而石太生每出一计,大多必有奇功。黄梅越发倚重石太生,而石太生为报黄梅知遇之恩,也是极尽摇尾乞怜之事,出尽伤天害理之谋,因此在平阳县得个外号石板师爷,是又冷又硬,没有人性的意思。
石板听黄梅叹气,安慰道:“大人,虽然开局不利,但形势并未明朗。何必做此丧气之态?我去探探虚实,回来再与大人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