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他发现自己起不了床,或者毋宁说,是他懒得起床。妻子叫他起床时他一声不吭,而她似乎每过十秒钟就会叫他——‘起床了,起床了’,叫声在他耳边打转;它们像炸弹一样在他身周纷纷爆炸:它们从四面八方袭来,爆炸开来,直窜上天,旋转着、摇摆着、相互碰撞着。接着,叫声戛然而止,他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迟到了!’他能看到那些字句像一块污点一样挂在空气中,正悬在他眼皮上方,他就这么盯着这块污点,直到进入梦乡。”
安静了几分钟以后,这声音再度响起。
“这男人卧床不起足有三个星期——他精神恍惚,羸弱不堪,大好时光如水流逝,无休无止的聒噪声在耳边缭绕。当他再次提起精神来打量这座房子时,发现一切都变了样。多数家具都没了,那些可是他们省吃俭用才买到的。到处都不齐整——椅子、镜子、餐桌:凡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空空如也;楼下则更糟——为了寻医问药,柴米油盐,他妻子变卖了所有家具。而她也面目全非:姣好的容颜已然消褪;她形销骨立,憔悴不堪——可她认为丈夫已经恢复了工作能力,以此自我慰藉。”
“他往办公室走去,脑海里浮想联翩。他无从得知雇主会如何看待他的病假。他也许会责怪他的无端告病——他想知道雇主会不会付给他病假期间的薪水。他心存忐忑地站在门口。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上司那骇人的眼神:那是刻板、凌厉、死气沉沉的眼神;可他还是推门而入。他的老板正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而他试着以一种自然而冷静的腔调道一声早安;可他知道那个陌生人已经取他而代之,对这事的了悟占据了他的舌头和思想。他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开口了,他感到自己的忍耐力毫无下限。他的老板飞快地说着什么,那个人也鬼鬼祟祟低三下四地拿眼看他:他的眼神中流露着鸠占鹊巢的抱歉之情——看到这样的眼神,他也就只好勉为其难地嘀咕了一句‘日安先生’。就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出了门以后,他无处可去。过了一会儿,他往市中心的花园走去。那儿很近,他坐在池边的一张铁制长椅上。有小孩子围着水池来来回回地拿面包喂天鹅。时不时从这里路过的有行迹匆忙的工人和信差;有漫无目的、衣着邋遢的中年人;有时还会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心不在焉地经过。当他盯着这些芸芸众生,他的直觉是这些人根本不是在散步;他们是在地狱里受煎熬,他们绝望的眼里映照出的除了魔鬼以外再无他物。他看到他自己也加入了这些形容惨淡的人群……他不知道回家以后怎么对妻子交代。他在心底排练了一百遍需要向妻子交代的被开除理由。老板的样子,他说的话;还有他冷嘲热讽的回击。一整天他都坐在公园里,夜幕降临时,他按照惯常的下班时间回到家中。
“他的妻子问他上班的情形,问他病假期间有没有薪水;他对答如流,吃了晚饭后便上床睡觉;可他没告诉妻子自己已经被解雇了,也没拿到这个星期的薪水。他试图说出实情,可她的眼神逼得他说不出口——一想到她听到这消息之后会有的表情,他就胆战心惊——她,肝胆俱裂地站在这颓败的房子里……!”
早晨他吃完早饭又出去了——他妻子认为是去上班。她求他一定要问老板追讨三周病假的薪水,还得提前支付这一周的薪水,因为他们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他保证会尽力,可他一出门就直奔公园,在老位子坐下来,一边看着眼前的池塘和过路的行人,一边做着白日梦。中午时分,他惊慌失措地起身,在城里的各大办公室、商店和货仓四处奔波找工作却一无所获。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公园,坐了下来。
“那晚他又对妻子撒了更多的谎,还编造了老板对他要求加薪的回答。他对孩子们的碰触烦不胜烦。过了一小会儿他就溜去睡觉了。”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他再也没去找工作。他就坐在公园里,双手撑头幻想连篇。 明天就该拿薪水了——就是明天!已经无法拖延了。他妻子要是知道他一无所有了会说什么?她会盯着他,满脸通红气冲冲地问他——‘你每天不都去上班了吗?’——然后他要怎么对她说,她才会很快地接受?”
“天亮了,男人一言不发地吃着早饭。面包上没有黄油,妻子似乎在道歉说家里一点黄油都没了。她说,‘我们到了明天就会好了。’当他对她发火时,她觉得这都是因为他吃了干面包心里不痛快。”
“他去了公园,在那儿坐了好几个小时。他时不时地起身,散步去附近的街道,但总是在半小时左右回来。晚上六点就是他一如既往的回家时间。六点钟到了他却没挪窝,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池塘边,头埋在胳膊里。一个小时过去了。到了九点钟,一阵铃声响起,每个人必须得离开。他也走了。他站在门外,左顾右盼。他该往何处去?每条路对他来说都是一样,最终他还是转了个弯,往什么地方走去。那一晚他没有回家。他再也没有回家。从此以后,他在这大千世界销声匿迹。”
说话声戛然而止,沉默再度笼罩了这间小小的牢房。哲人一直在专注地聆听这个故事,几分钟以后他开口了——
“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向左转弯,那里整条路都掩映在树丛中——鸟儿在林中歌唱,愿荣耀归于上帝!那条路上只有一栋房子,房子里的妇人给我们牛奶喝。她只有一个儿子,那是个好孩子,她说其他孩子都死了;她说她丈夫离开了她——‘他干嘛不敢回家呢?’她说——‘我当然是爱他的。’”
短暂的停顿之后,那声音又响起了——
“我不知道我说的那个男人后来怎么样了。我是个大名鼎鼎的贼。我觉得那个男人在这儿一定不会受欢迎,他凭什么呢?”
又一个牢骚满腹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我要是知道有地方欢迎我落脚,那我会飞快地赶去那里,可我不知道有这样的好去处,我也永远不会知道,我这个岁数的人,对任何人能有什么用处呢?我也是一个贼。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偷窃就是从一个小院子偷走了一只母鸡。我在一条沟里把它给烤着吃了,从那以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拾。我觉得我会活到老偷到老,我最终会死在一条沟渠里面。不久之前,要是有谁告诉我说我会做贼,即便饥肠辘辘,我的自尊心也会受伤;可现在谁会在乎?我做贼是因为我已经不知不觉地老了。别人发现我老了,我自己却没发现。我觉得人就是不知不觉变老的。我们记不清自己的脸颊上何时布满了皱纹;平淡的生活让我们得了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你会看见无数的年轻人过早地谢顶。一个人要是没有机会对别人透露自己的年龄,要是他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个,他不会察觉自己十年以来的变化,因为我们生活在平静而缓慢的时代,年年都没什么大事儿发生,就这样周而复始,千篇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