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观其至质以知其名?凡偏材之性,二至以上,则至质相发,而令名生矣。是故骨直气清,则休名生焉。气清力劲,则烈名生焉。劲智精理,则能名生焉。智直强悫,则任名生焉。集于端质,则令德济焉。加之学,则文理灼焉。是故观其所至之多少,而异名之所生可知也。
何谓观其所由以辨依似?夫纯讦性违,不能公正。依讦似直,以讦讦善,纯宕似流,不能通道。依宕似通,行傲过节。故曰,直者亦讦,讦直亦讦,其讦则同,其所以为讦则异。通者亦宕,宕者亦宕,其宕则同,其所以为宕则异。然则何以别之?直而能温者,德也;直而好讦者,偏也;讦而不直者,依也;道而能节者,通也。通而时过者,偏也;宕而不节者,依也。偏之与依,志同质违,所谓似是而非也。是故轻诺,似烈而寡信。多易,似能而无效。进锐,似精而去速。诃者,似察而事烦。讦施,似惠而无成。面从,似忠而退违,此似是而非者也。亦有似非而是者。大权,似奸而有功。大智,似愚而内明。博爱,似虚而实厚。正言,似讦而情忠。夫察似明非,御情之反,有似理讼,其实难别也。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得其实。故听言信貌,或失其真。诡情御反,或失其贤。贤否之察,实在所依。是故观其所依,而似类之质可知也。
何谓观其爱敬以知通塞?盖人道之极,莫过爱敬。是故《孝经》以爱为至德,以敬为要道。《易》以感为德,以谦为道。《老子》以无为德,以虚为道。《礼》以敬为本,《乐》以爱为主。然则人情之质,有爱敬之诚,则与道德同体,动获人心,而道无不通也。然爱不可少于敬。少于敬,则廉节者归之,而众人不与。爱多于敬,则虽廉节者不悦,而爱接者死之。何则?敬之为道也,严而相离,其势难久。爱之为道也,情亲意厚,深而感物。是故观其爱敬之诚,而通塞之理可得而知也。
何谓观其情机以辨恕惑?夫人之情有六机,杼其所欲,则喜。不杼其所能,则怨。以自伐历之,则恶。以谦损下之,则悦。犯其所乏,则婟。以恶犯婟,则妒。此人性之六机也。夫人情莫不欲遂其志。故烈士乐奋力之功,善士乐督政之训,能士乐治乱之事,术士乐计策之谋,辨士乐陵讯之辞,贪者乐货财之积,幸者乐权势之尤。苟赞其志,则莫不欣然。是所谓杼其所欲,则喜也。若不杼其所能,则不获其志。不获其志,则戚。是故功力不建,则烈士奋。德行不训,则正人哀。政乱不治,则能者叹。敌能未弭,则术人思。货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幸者悲。是所谓不杼其能,则怨也。人情莫不欲处前,故恶人之自伐。自伐,皆欲胜之类也。是故自伐其善,则莫不恶也。是所谓自伐历之,则恶也。人情皆欲求胜,故悦人之谦。谦所以下之。下有推与之意,是故人无贤愚,接之以谦,则无不色怿。是所谓以谦下之,则悦也。人情皆欲掩其所短,见其所长。是故人驳其所短,似若物冒之。是所谓驳其所乏,则婟也。人情陵上者也。陵犯其所恶,虽见憎,未害也。若以长驳短,是所谓以恶犯婟,则妒恶生矣。凡此六机,其归皆欲处上。是以君子接物,犯而不校。不校,则无不敬下,所以避其害也。小人则不然。既不见机,而欲人之顺己,以佯爱敬为见异,以偶邀会为轻,苟犯其机,则深以为怨。是故观其情机,而贤鄙之志可得而知也。
何谓观其所短以知所长?夫偏材之人,皆有所短。故直之失也,讦。刚之失也,厉。和之失也,愞。介之失也,拘。夫直者不讦,无以成其直。既悦其直,不可非其讦。讦也者,直之征也。刚者不厉,无以济其刚。既悦其刚,不可非其厉。厉也者,刚之征也。和者不愞,无以保其和。既悦其和,不可非其懦。愞也者,和之征也。介者不拘,无以守其介。既悦其介,不可非其拘。拘也者,介之征也。然有短者,未必能长也。有长者,必以短为征。是故观其征之所短,而其材之所长可知也。
何谓观其聪明以知所达?夫仁者,德之基也。义者,德之节也。礼者,德之文也。信者,德之固也。智者,德之帅也。夫智出于明。明之于人,犹昼之待白日,夜之待烛火。其明益盛者,所见及远。及远之明难。是故守业勤学,未必及材。材艺精巧,未必及理。理义辨给,未必及智。智能经事,未必及道。道思玄远,然后乃周。是谓学不及材,材不及理,理不及智,智不及道。道也者,回复变通。是故别而论之,各自独行,则仁为胜。合而俱用,则明为将。故以明将仁,则无不怀。以明将义,则无不胜。以明将理,则无不通。然则苟无聪明,无以能遂。故好声而实不克,则恢。好辩而理不至,则烦。好法而思不深,则刻。好术而计不足,则伪。是故钧材而好学,明者为师。比力而争,智者为雄。等德而齐,达者称圣。圣之为称,明智之极明也。是以观其聪明,而所达之材可知也。
(四部丛刊初编子部,《人物志》卷中)
李德裕《人物志论》:
余尝览《人物志》,观其索隐精微,研几元(徐案:当为“玄”,避唐讳)妙,实天下奇才,然品其人物,往往不伦。以管仲、商鞅俱为法家,是不究其成败之术也。(原注:僧一行称:调盈虚,御轻重,惟太公。管仲虽霸者之佐,不及太公,亦不宜比商鞅,鞅可与吴起同类耳。)以子产、西门豹俱为器能,是不辨其精粗之迹也。子产多识博闻,叔向且犹不及,故仲尼敬事之,西门豹非其匹也。其甚者曰:“辨不入道,而应对资给,是谓口辨,乐毅、曹邱生是也。”乐毅,中代之贤人,洁去就之分,明君臣之义,自得卷舒之道,深识存亡之机;曹邱生招权倾金,毁誉在口,季布以为非长者,焉可以比君子哉!又曰:“一人之身,兼有英雄,高祖、项羽是也。”其下虽曰项羽英分少,有范增不能用,陈平去之,然称项羽能合变,斯言谬矣。项羽坑秦卒以结怨关中,弃咸阳而眷怀旧土,所谓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岂得谓之合变乎?又愿与汉王挑战,汉王笑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及将败也,自为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其所恃者,气力而已矣。可谓雄於韩信,气又过之,所以能为汉王敌。聪明睿知,不足称也。
(《全唐文》卷七百九,7281页)刘知几《史通·自叙》:
五常异禀,百行殊轨。能有兼偏,知有长短。苟随才而任使,则片善不遗;必求备而后用,则举世莫可。故刘劭《人物志》生焉。
(《全唐文》卷二百七十四,2791页)权德舆《贞元十三年中书试进士策问二道》:
班固之《古今表》,刘邵之《人物志》,或品第乖迕,或钩摭纤微,诚有可观,恐未尽善。
(《全唐文》卷四百八十三,4935页)李翱《答朱载言书》:
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表》、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
(《全唐文》卷六三五,6411—6412页)阮逸《人物志序》:
人情之为原,而情者性之流也。性发于内,情导于外,而形色随之。故邪正态度,变露莫状,溷而莫睹其真也。惟至哲为能以材观情索性,寻流照原,而善恶之迹判矣。圣人没,诸子之言性者各胶一见,以倡惑于后,是俾驰辨斗异者,得肆其说,蔓衍天下。故学者莫要其归,而天理几乎熄矣。予好阅古书,于史部(徐案:当为子部,阮氏误)中得刘邵《人物志》十二篇,极数万言。其述性品之上下,材质之兼偏,研幽摘微,一贯于道,若度之长短,权之轻重,无铢发蔽也。大抵考诸行事,而约人于中庸之域,诚一家之善志也。由魏至宋,历数百载,其用尚晦,而鲜有知者,吁!可惜哉!矧虫篆浅技,无益于教者,犹刊镂以行于世。是书也,博而畅,辨而不肆,非众说之流也。王者得之,为知人之龟鉴。士君子得之,为治性修身之檠栝,其效不为小矣。予安得不序而传之。媲夫良金美玉,籯椟一启,而观者必知其宝也。
(四部丛刊初编子部,《人物志》卷首)《三国志》卷二十二《卢毓传》:
前此诸葛诞、邓飏等驰名誉,有四聪八达之诮,帝疾之。时举中书郎,诏曰:“得其人与否,在卢生耳。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卢)毓对曰:“名不足以致异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当疾也。愚臣既不足以识异人,又主者正以循名案常为识,但当有以验其后。故古者敷奏以言,明试以功。今考绩之法废,而以毁誉相进退,故真伪浑杂,虚实相蒙。”(魏明)帝纳其言,即诏作考课法。会司徒缺,毓举处士管宁,帝不能用。更问其次,毓对曰:“敦笃至行,则太中大夫韩暨;亮直清方,则司隶校尉崔林;贞固纯粹,则太常常林。”帝乃用暨。毓于人及选举,先举性行,而后言才。黄门李丰尝以问毓,毓曰:“才所以为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今称之有才而不能为善,是才不中器也。”丰等服其言。
(651—652页)《三国志》卷二十八《钟会传》:
(钟)会尝论《易》无互体,才性同异。及会死后,于会家得书二十篇,名曰《道论》,而实刑名家也,其文似会。初,会弱冠与山阳王弼并知名。
(795页)《世说新语·文学》第5则:
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刘孝标注引《魏志》曰: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
(195页)欧阳建《言尽意论》:
有雷同君子问于违众先生曰:“世之论者,以为言不尽意,由来尚矣。至乎通才达识,咸以为然。若夫蒋公(济)之论眸子,钟(会)傅(嘏)之言才性,莫不引此为谈证。而先生以为不然,何哉?”
(《全晋文》卷一百九,2084页)《晋书》卷四十九《阮裕传》:
裕虽不博学,论难甚精。尝问谢万曰:“未见《四本论》,君试为言之。”万叙说既毕,裕以傅嘏为长,于是构辞数百言,精义入微,闻者皆嗟味之。
(1368页)《南齐书》卷五十四《顾欢传》:
欢口不辩,善于著笔。著《三名论》,甚工,钟会《四本》之流也。又注王弼《易》二《系》,学者传之。
(935页)《南史》卷七十五《顾欢传》:
永明元年,诏征为太学博士,同郡顾黯为散骑侍郎。黯,字长孺,有隐操,与欢不就征。会稽孔珪尝登岭寻欢,共谈《四本》。欢曰:“兰石危而密,宣国安而疏,士季似而非,公深谬而是。总而言之,其失则同;曲而辩之,其途则异。何者?同昧其本而竞谈其末,犹未识辰纬而意断南北。群迷暗争,失得无准,情长则申,意短则屈。所以《四本》并通,莫能相塞。夫中理唯一,岂容有二?《四本》无正,失中故也。”于是著《三名论》以正之。尚书刘澄、临川王常侍朱广之,并立论难,与之往复;而广之才理尤精诣也。
(1875页)《文心雕龙·体性》: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曲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赞曰:才性异区,文体繁诡。辞为肤根,志实骨髓。雅丽黼黻,淫巧朱紫。习亦凝真,功沿渐靡。
(《文心雕龙注》,505—506页)嵇康《明胆论》:
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赋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唯至人特钟纯美,兼周外内,无不毕备。降此已往,盖阙如也。或明于见物,或勇于决断。人情贪廉,各有所止。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兼之者博于物,偏受者守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