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思潮的兴起,全面刷新了早期佛教的思想观念和宗教实践,是整个佛教发展史上的一场名副其实的革命。但这一思潮究竟发生在什么时代,以什么为标志,以及它的社会和文化背景如何,探索者虽然很多,然而莫衷一是,至今还没有一致的说法。说不清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与佛教自身的内容庞杂、派别林立、经典浩瀚、信仰多元、变化剧烈等多样性有关。
凡属世界性宗教,都可以说是多样性的,但佛教若与之一比,那特点就会凸现出来。首先,佛教经典中没有一部是受到普遍独尊的,而其中的任何一部都可以获得崇拜。佛陀在世没有著作,他的言论也没有记录,传说他逝世以后,弟子们聚会企图为他的教诲结集,但这一结集的成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只有属于各个部派承认的,而且又经历过多少次改编的《阿含》经类和律典。就是说,佛教经籍,既不像中国儒家那样,有孔圣人编辑的“五经”及其弟子辈记录孔子言行的《论语》,也没有像西方一神教那样由“天启”构成的《圣经》——尽管信奉它的诸多不同教派,诠释的教义并不完全相同,但它之被作为虔敬的对象,从一开始就是唯一的权威,不容改变,更不容有另外的经典与之平行。大体说,孔子与佛陀活动的年代相当,耶稣要晚五百年,而他们的经典至今还是那几部和那一部。佛籍的产生,既不需要圣人,也无需乎天启,只要附上一句“如是我闻”,随时随地都可以生产;至于随意改经,更是常事,从一种经典可以有多个内容不同的译本中可见一斑。现在流通的《大藏经》,不但有巴利文、汉文和藏文等巨大差别,汉文大藏经本身就有多种,而且至今还在不断编纂中。没有统一而稳定的权威性经典,就不可能有统一而稳定的权威性思想和专一的信仰。
据此可知,佛教的思想和信仰十分繁多,而且芜杂。一神教崇拜上帝,上帝是唯一的神。佛教似乎是在崇拜佛,但佛就有很多,决非释迦牟尼一个;早期多崇拜阿罗汉,后来多崇拜菩萨,有的还提倡崇拜法师、活佛和活菩萨,以至于天龙八部、精灵鬼怪,几乎包容人们能够想象出来的一切神灵,都能够在佛经里找到出处,都具有受崇拜的资格。这还不算,像舍利崇拜、庙塔崇拜、经籍崇拜,也非常盛行,甚至成了推动佛教传播的最重要的信仰形式。此外,还有一些崇拜,诸如对某些文字图形的崇拜,蜕变为咒语、曼陀罗等。所以我认为,佛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神教,它包含的不但有多佛主义,而且吸收了多种异教和土著信仰,混合成诸多鬼神系统。缺乏唯一的信仰对象,对于宗教的独立性来说,或许是致命的;就它的适应性来说,也许是扩大生存圈的良方。
这种信仰上的多元化、崇拜上的多重化,与其在宗教理论和哲学世界观上的千差万别是相应的。任何人都可以造神,也都可以阐述自己的观念。而有胆识和能力的,就可以创造理论,构造体系,既可以假托“经”的形式,也可以自己署名为“论”;既可用编辑诸经成为一个系统的方法,也可以假借名人名义自己造“论”,它们都可能得到支持者,得到流通。在所有世界性宗教中,没有谁比佛教给予的自由更多了,自由到对经典、教义、戒律不但可以任意解释,任意修改,而且可以完全翻新。尽管它们都声声反对“外道”,似乎是在维护佛说正统,其实那都是打击他说、树立己说的手段。造经成风,到了中国也没有停止,南朝齐梁时僧祐就曾对当时流行的经书普查过一遍,发现假托和伪造的数量委实可观,以致经录里不得不单列出“疑伪经”一项,企图加以区别。此后“伪经”的数量可能有所减少,但质量却大大提高,有的就不声不响地进入了大藏经目录。佛藏的杂乱,也表明它内容的丰富多彩。
与西方一神教那样教会可以与世俗国家抗衡、并能够严密控制自己的全部教民的教阶制度相比,佛教的组织相当松散,甚至连自保的力量也没有。它的僧伽团体主要靠僧纪维系,以寺院为活动中心,缺乏稳定的经济来源,而且流动性很大,所以尽管数量极多,但规模不大,即使是同一个派别,不同僧团间也难以形成统一的力量。它在一些国家和民族中扎下了根,也不是由于它有强大的组织力量。我们知道,佛教曾经遍布亚洲各地,然而后来大变。它首先被逐出本土,在此前后,它又被从近东和中亚诸多民族和国家中消灭。然而彼衰此兴,最终它只能停留在南亚的孤岛和部分东南亚国家,而在中国,它找到了真正大繁荣的基地。这种屡遭迫害依然表现为生生不息,以至于20世纪以来还有走向全球的趋向,其原因主要不是凭借佛教的组织力量,更不是由强制性的对内控制和对外扩张造成的,倒是相反,很可能与它松散自由、鲜活多变有关:由此提供的信仰空间,发挥的余地可以很大,满足人们精神需要的方面就会更为广泛,也不容易僵化和教条化,从而更有利于生存发展。这些情况,在大乘思潮中反映得尤为清楚。
从整个佛教史看,佛教在不同时期、不同国家,曾得到某些王朝不同程度的扶植,甚或参与政治斗争,这在大乘经律,如《大涅槃经》、《菩萨戒本》等都有所反映,但具体都发生过哪些流血事件,却很难搞得清楚。其中佛教反婆罗门的斗争以及最终被逐出本土,伊斯兰教对佛教的毁灭性清除,都是铁的历史事实,但对其中的详情,人们至今依然茫然。日本佛教曾拥有僧兵,直接参加武斗;西藏地区实行政教合一,喇嘛教长期掌握政权,维系农奴制度;南传佛教在近现代则成为反对殖民主义和争取民族独立的旗帜。这一切反映了佛教还有另一方面。对一种宗教的评价,完全从它本身着眼,远远不够。
佛教上述的种种特点,使人们很难用一个标准、一个时间,去确定“大乘”正式成立的标志。历来认为,大乘是从部派佛教中分化出来的,其中大众部是主要的一个。但如我在上卷所说,佛教的分裂趋向,早在释迦牟尼在世时已经很显著了,部派佛教不过是分裂的公开化、各自形成独立体系的表现。变化是佛教的内在生命力,贯穿在整部佛教史中。如果我们不局限于后世记载的佛教分裂史,无论巴利文、汉文和藏文,而是就有关经文本身去考察,就可以发现,这一变化是多头绪、多层面的,从早期佛教微细的量变,到形成大乘佛教的显著质变,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一直到独树“大乘”的旗帜而与“小乘”公开抗衡,实是佛教内部长期蕴积的结果。大乘的一些主要观念和论点,在许多有影响的部派中,如有部、犊子、经部等,都有明显的反映。即使被认为保存原始佛教最纯正的南传上座部,以及汉文的“四阿含”中,也有大乘的不少痕迹。把大乘的起源,仅仅归结到大众部,并不那么准确。
§§§第一节佛教向大乘转化的契机和大乘的基本精神
佛教为什么要向大乘转化?我认为,这与佛教力图走向社会有直接关系。任何一种宗教,如果脱离社会,脱离社会和时代的需要,要想长期存活下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佛教本是以出离世间立宗的,以出家禁欲、涅槃无生为旨归,这种本质属于厌世的人生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社会的共识和持久的支持。认真实践出离世间的典型代表是头陀行,尽管始终在佛教内部延绵残存,却从来没有形成一个独立的派别。这是因为它的思想虽可以迎合极少数人的极特殊的精神需要,却绝对不可能推向社会,为社会大众所普遍接受。相反,我们从《阿含经》和部派诸论中可以明显看出,诸种佛教,诸多主张,诸多派系,其体现出来的最大公约数,就是向社会布教,扩大社会影响力,争取社会各阶层的支持,在各阶层发展信徒。这股潮流异常强大,虽然不时有反对的声音传出来,但却是不可遏制的。所谓“杨朱无书”,佛教留下那么多的经籍,说明它的主流从来没有忘怀社会、不干预社会。
从部派中酝酿成熟起来的大乘思潮,说到底,是佛教大规模涌向社会,参与社会生活而形成的。与小乘相比,大乘的基本特征,就是它的社会性。由此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到了大乘佛教才会提出和解决世间与出世间的关系问题,为什么会反对把出世间同世间割裂开来,确立“世间出世间不二”这样重要的命题,并以此作为自己一切活动的根本指针。
为了支持佛教走向社会,大约从部派时期就开始不断更新已有的相关观念。即以有部而论,学界认为它与大乘不相干,但在《大毗婆沙论》中已有关于“菩萨”的长篇论述,到了《俱舍论》则作了一个总结性的阐释。此论卷一二说:无上菩提甚难可得,非多愿行无容得成。菩萨要经三劫无数,修大福德、智慧资粮、六波罗蜜多,多百千苦行,方证无上正等菩提,是故定应发长时愿。若余方便亦得涅槃,何用为菩提久修苦行?为欲利乐一切有情故求菩提,发长时愿:云何令我具大堪能,于苦瀑流济诸含识,故舍涅槃道,求无上菩提。济他有情,于己何益?菩萨济物,遂己悲心;故以济他即为己益。谁信菩萨有如是事?有怀润己,无大慈悲,此事难信;无心润己,有大慈悲,于如是有情,此事非难信。如有久习无哀愍者,虽无益己而乐损他,世所同悉;如是菩萨久习慈悲,虽无利己而乐他益,如何不信?又如有情由数习力于“无我行”,不了有为执,由此为因,以为“我”而生爱著,甘负众苦,智者同悉。如是菩萨数习力故,舍自我爱,增恋他心,由此为因,甘负众苦,如何不信?又由种姓异,有此志愿起:以他苦为己苦,用他乐为己乐;不以自苦乐为己苦乐事,不见异益他而别有自益。这无疑是利他主义对于利己主义者的一篇宣言,从人性上证明了菩萨是完全可能的。
所谓“菩萨”,就是大乘行者,是大乘佛教给予大乘修行者的特定名称,以此与《阿含》和部派所尊重的阿罗汉等“贤圣”区分开来。因此,在佛教内部,即以“菩萨乘”作为“大乘”的同义语,“菩萨藏”即是“大乘藏”,“菩萨行”即是“大乘行”。我们说过,菩萨这一称谓,在《阿含》和部派论籍中已经出现,而且还与声闻弟子和辟支佛并列,实则表示,佛教“三乘”已为当时的佛教各派所承认。至于“菩萨”的品格,以及由这一品格带来的新观念,以此文说得最为简洁明了。
第一,“利他”而非“利己”,“以济他即为己益”。是故“济他有情”、“济诸含识”、“利乐一切有情”就成了菩萨一切品格中的最高品格,一切修行的唯一目的。这一利他的观念,是针对利己观念提出来的,而且经过深思熟虑,长期论辩。有人问:“谁信菩萨有如是事”?回答是,如果只想“润己”(利己)而不想利他者,以至于“虽无益己而乐损他”(损人不利己)者,确实不会相信;但是,“虽无利己而乐他益”者,则肯定相信。信不信是因人而异的——而人的这一差异,全在看他是否具有“大悲心”、“大慈悲”。在大乘经籍中我们知道,这一“利己”论者,指的就是“小乘”佛教,而“自利利他”则是大乘给自己规定的价值观。
于是第二,大慈大悲就成了菩萨的内在本质,支配菩萨所有行为的精神基石。至于为什么,是否可能,这就涉及道德的心理基础问题。
部派佛教把一切善行归诸内心的“惭愧”使然,把惭愧视为一切道德的心理根基,故《俱舍论》卷一三说:自性善者,谓惭愧根。以有为中唯惭与愧及无贪等三种善根,不待相应及余等起,体性是善,犹如良药。相应善者,谓彼相应,以心心所要与惭愧根相应方成善性;若不与彼惭等相应,善性不成,如杂药水……自性不善,谓无惭愧、三不善根。由有漏中唯无惭愧及贪瞋等三不善根,不待相应及余等起,体是不善,犹如毒药。以惭愧为善根,此说大体相当《孟子》所谓的“羞耻之心”;以无惭愧为不善根,与人们以“无耻”表示在道德上的不可救药大体相当。大悲或大慈悲,则与《孟子》的“恻隐之心”相近。《孟子》把“恻隐之心”当做普遍的人性,故主性善说;大乘把慈悲心定为菩萨性格,认为只是部分人具有的心理,故有三乘的区分。大乘佛教伦理选择儒家作为同中国文化接轨的跳板,不是偶然的。
然而作为道德的心理基础,“惭愧”或“羞耻”与“大悲”或“恻隐”,两者并不完全相同。前者是把道德当做个人的私事,属于私家的品德修养;后者则需面向大众,把同情、仁爱和社会责任的统一作为道德的根柢。
于是有了第三,目的在求菩提,而非涅槃。涅槃是小乘的终极目标,从大乘来看,这是不顾大众、自求解脱之路,是利己主义的表现;菩萨则反是,他以利他为己任,把追求“菩提”、成就“菩提”作为最高目标,而不以涅槃为归宿,拒绝修习涅槃道。由于世界无数,众生无数,需要解脱的世界众生无数,故菩萨行的法门无限,时间亦无限,动辄以“三劫无数”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