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土坯房只是一部分,主要多数房子还需要砖瓦,因此两个连的全体人员调到嘉鱼县的潘家湾码头,全连人住在一个大棚里,睡在一个通铺上。其时朱家溍已50多岁,但他视自己为壮劳力,抢着干重活。运砖的船从上游来,靠了码头搭上跳板,然后朱家溍等人用扁担箩筐将砖挑到岸上,码成若干砖堆,卡车再把砖头运到连队。朱家溍自以为曾挑过担子,熟悉得很,哪里知道挑担子走跳板和走陆地是不一样的,从船上装二十四块砖头走到跳板跟前,一定要停下来,重新起步,这时候脚下的跳板颤动的节奏和肩上的扁担颤动的节奏才能合拍。如果不停下来重新起步,砖头和人都可能掉到江去。几天里好几个年轻人都掉下去了。后来就让朱家溍在船上卸砖装筐,体力弱的用手码,体力强的用夹子,一夹就是四块砖,活也不轻,朱家溍就专选夹装,以提高速度。除挑担子之外,朱家溍每天早上还要装车。大约早上五点钟,听到远处汽车喇叭响,就立刻跑过去,恰好车到门前,司机为了争取时间,只是把速度放慢,并不真地停车,两个装车的人都要赶上去抓住车帮,然后横着身子滚进车厢。在行进中要完成这一串动作,有些人望而生畏,只好不参加。岸上的砖还要用汽车运至咸宁,上下装砖的活儿也不轻,朱家溍总是选择更累的车上活,自谓他有武生功底,上下车很方便。在下放专家中,朱家溍堪称最能干的体力劳动者。以后回到咸宁下地劳动,他依然是骨干力量,从不要求任何照顾,一直干了两年。
潘家湾一带的江岸都是红色的峭壁,当地人说,这是三国时的赤壁之战的地方。朱家溍和同事在潘家湾共干了三个多月,九连全体人员都回去了,朱家溍付出的劳动和大家一样,却不在照顾之列。朱家溍也没有要求照顾,因为他看到在九连有几位受照顾的,常常被一些人任意嘲笑呵斥。一位先生因为家里寄了包裹,里面有罐头肉松、花生酱,就给他办了个展览,让大家批判他。其他先生还被揪出来作现场批判会。其实说不出什么可以上纲上线的事情,无非是大家干活累了,拿一个比自己更好欺负的人开个玩笑而已。所以朱家溍宁愿多费些力气,干重活,让那些惯于欺负人为乐的人不敢轻视他。每天随全连下田劳动之外,还会以壮劳力的身份临时接受任务。
朱家溍记得有一次,好不容易赶上政治学习——不用劳动的日子,结果派朱家溍和另一位同志窦茂斋去咸宁火车站去卸煤。卸煤既是重活,还要求快,必须在一定时间内把一车满载的煤卸完,是重活中的重活。另一次,也是和这位同事窦茂斋去做农活,按说农活不算重活,但比较苦。就是下雨的时候,要派专人看管秧池,不能让秧池里的水没过秧苗,一旦池内水多了就要用水盆把水掏出。这项工作每次总是派朱家溍和窦茂斋两个人。窦茂斋是个老革命,在战争中受过伤,只有一只眼,加上朱家溍一共是三只眼,第一次在晚上出发就感觉到困难很大,在山坡上虽然没有灯光,但是借着手电筒的光还可以走,但是在湖区,因为港汊比较多,下雨之后,漫天的水雾,简直辨不出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幸亏窦茂斋的一只眼,他打过游击,经验丰富。他告诉朱家溍:“把手电筒关掉,咱们在全黑的环境里静几分钟,就能认出大致方向了,然后就可以看出每日白天常走的地形。”于是,朱家溍跟着他走,果然顺利找到秧池。这项工作虽然苦些,但也有意想不到的享受,就是雨天的雷电之美是原来从未看到过的,有一次竟然看到从天而降的一个大火柱,通天到地,真是难得一见的自然景观。这可是在室内所不能想象的。
不久,朱家溍调到丹江干校,这个干校原本是中央文化部设立的“文化部安置干部办公处”,办公室、礼堂、宿舍、电灯和自来水等设备都齐全。有少数被安置的干部住在这里,但绝大部分的房子空着,所以临时作为咸宁干校的分校使用。被调来的大多属于老弱病残四类人,算是被照顾的。老的一类里,绝大多数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只有极少数还差一两岁。朱家溍是五十六岁,在不到退休年龄的人当中是最小的一个,因此获得一个美称“三连小朱”。虽说是干校的分校,但每日的劳动只有上午两小时,以政治学习为主,事实上是以休息为主。咸宁干校的口号是“粮油肉菜四自给”,丹江减了一项——粮,所以只需种种菜、养养猪就差不多了。
1971年秋天部分老弱病残的“五七”战士由咸宁迁到均县——文化部安置干部办公室,居住条件大为改观,从版筑变成了砖房,朱家在红旗区,房子之间是女贞子树,还有自来水。
1971年5月在干校的全家福,从右至左分别是二哥、朱家溍儿子、六哥、朱家溍、大女儿、朱家溍妻子、小女儿。
当时朱家溍和妻子、小女儿传荣分到两间房间,每日在食堂买饭菜,有自备煤油炉,也可以自己做点菜,吃得很好。住的环境有山、有泉水,所以这里的生活相当舒服。朱家溍在咸宁也养过猪,人们常说‘蠢猪’,朱家溍回忆那段养猪生活,“其实不然,猪可聪明极了。比如竹板圈起的猪圈,哪个地方最薄弱,它一定会视为进攻重点;干校后期,西瓜多了,猪也知道择食,不再光啃皮吃;再者,猪也顶会享受生活的,你要是伺候得它舒服,它就主动找你亲热。”当时干校种了很多莴笋,长得很好,大家就舍不得吃,等着北京慰问团看过了再收,结果等慰问团来过了,又有当地驻军要来参观,又等。终于没有人来的时候,再想去收获,这些莴笋已经老得不能入口了,只好当做绿肥了。
在干校劳动的那段生活,也给了朱家溍很多美的享受。“向阳湖的莲子和藕很多,十分可口。但我最难以忘怀的,还是荷花。它色泽异常红艳,花叶又高又大,我时常散步去荷塘,朝荷花道上走,逐渐深入,眼看红花翠盖,就像置身于荷林之中,实在太美了!如果赶上下大雨,冲天雷响声震耳,那种感受也是不去向阳湖难以体会到的。咸宁还有一个美丽之处,是桂花,丹桂树粗大无比,有时你还没看见桂花,就闻见了香味。此外,春天大家作秧池,下雨放水时,听到各种水鸟在头顶上‘喔,喔,喔’地叫个不停,高低音悦耳动听,就像交响乐似的。”这时候女儿传移就笑道:“爸,您现在长寿,也许多半是因为在向阳湖听过那些田园交响曲吧?”
自然,在干校仅仅这点“精神生活”是远远不够的。朱家溍便偷偷进行童话创作。
在咸宁干校,本来是朱家溍夫妻和两个女儿的合影,但是妻子认为还应该包括小狗才算齐全。
朱家溍最初写的是《一只皮箱的自述》,他带到干校的皮箱是他父亲去英国牛津大学念书时带回的,随他经历了国与家的巨大变迁,因此,写皮箱就是写他自己。另一篇讲的是小黑驴的故事,在丹江,拉石头的驴长得特别好看,圆圆的脸,双眼皮,身上的皮都磨破了,还继续干活。一天,小黑驴的妈妈被石头砸折了腿,不能干活了,就得坐以待毙,可怜小黑驴从此结束了童年生活,重复妈妈的命运,而它还问人家:“我的妈妈哪里去了?”此外,朱家溍还有一篇童话写小狗,说的是在向阳湖,有只被人遗弃的小犬,朱家溍拣了回来,朝夕相处。有次朱家溍不留神被镰刀划破了手,去干校医院治疗,狗紧跟着进了包扎室,当看见主人痛得厉害,它就摆出一副啮牙咧嘴的样子,把医生护士吓得手直哆嗦。要是碰上连里开会,有人来通知朱家溍,如果态度好,它就不声不响;如果是造反派气势汹汹地喊:“朱家溍,开会去!”它就会“嗖”地一下猛扑过去,把来人急得要命,躲得老远,连声说:“请你快点去,我就不过来了!”但他调丹江之前,狗显得特别烦躁,在房里来回走动。他猜想,狗一定觉得人靠不住,到时候便把你扔掉了,一点友情也不讲。其实,那年头这些主人自己的命运如何,都不知道,舍不得它也没办法。朱家溍怕招惹是非,这几篇童话也没敢公布于众。
朱传移说:“甭管向阳湖怎样艰难困苦,我爸却像从监牢里出来,回到了自然界,对身心是一种陶冶。虽然天天劳动,但毕竟还算是正常地生活,不像在北京,到处‘红海洋’,天天批斗会,人简直被弄得疲惫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