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舒伯特又闻到了那陌生男孩的奇怪气味。房间很热,舒伯特脱下皮外套,扔在红色的厚地毯上。但那陌生男孩仍旧穿着他那件皮外套,双手插进衣袋,坐着一动不动。
“好了吧?”罗德问大家,“我这就把录像带放到录像机里去了。”
他把录像带放进了录像机,拿着遥控器转身回来坐到一张皮的大扶手椅上。舒伯特和迪利坐在沙发上,那孩子独自一个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罗德开了电视机。
“电视机挺不错!”迪利说。
电视机有个四十八英寸的大屏幕,屏幕上的颜色十分鲜艳。
“你看过杀人电影没有?”罗德转脸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的陌生男孩。
“看过,就看过这一部。”大家要很费劲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看过这一部?”罗德显然不相信,“你知道片子里发生的事情吗?”
“知道,我看过几百遍了。”
“看过几百遍?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迪利打断他们的话说道:“好了,让我们把电灯关掉看吧。”
“都坐着别动,你们瞧我的。”罗德说道。
他在遥控器的一个按钮上一按,他们头上那盏大灯便熄灭了,现在只有荧屏上的光。
“真漂亮!”迪利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他们在荧幕上看到的是一条郊区街道,镜头从一辆开着的汽车的挡风玻璃拍出去。那是个大晴天,四周有很多树木,树上盖满了叶子。一路上的房屋很漂亮,相互间离得很远。
旁白开始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英国城市的一条普通的马路。”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声音低沉浑厚,非常亲切,“这也是一个普通的夏天日子。但是对于某一位女士来说,一切都不会再一样了。对于她来说,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夏天日子了。”
舒伯特看着那陌生男孩,他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住荧幕看,嘴唇不知不觉地随着那些旁白在动。舒伯特觉得奇怪极了,他强烈地感到自己这会儿实在不想看这部电影。他虽然让眼睛回到荧屏上,但竭力不使注意力集中,从而不使自己看清楚画面。
几分钟后旁白没有了,但大家忽然听到那陌生男孩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罗德问他。
“我说那房子很漂亮,不是吗?” 小男孩说道。
迪利皱拢眉头专心看着荧屏,不再去管他。罗德咕哝了一声。但舒伯特又转过脸去看着那孩子,他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离开屏幕,不过电影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住在那里一定很舒服。”那孩子说,眼睛仍旧盯住荧幕看。不过他的表情很古怪,舒伯特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他随口回答了那男孩一声。
荧幕上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做着普通的家务,洗洗熨熨,正在对着摄影机讲着家务之类的琐事。舒伯特突然感到异常恐怖,几乎要呕吐了,这是因为一切太正常,一看便知道她不是在演戏。要发生的事情是真正发生的,他们将要看到她真正被谋杀。
“太沉闷了!”迪利说道,“她到底在干什么?”
“闭嘴!”罗德打断他的话,说道,“他们把摄影机带进去,好使她放心。”
“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啊!”迪利露出了一副失望的表情,说道,“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说话。”
“她很漂亮对不对?”那陌生男孩说。
另外两个男孩不说话了,转脸看了看他,连舒伯特也觉得他说出这话来有点怪。
“你说什么?”罗德一定也觉得他说出这话来很奇怪,反问了他一句。
“我说她很漂亮,你们说不是吗?”男孩疑惑地说道。
“可是你说那话,现在听起来太奇怪了,难道有别的意思吗?”迪利忍不住又问他。
“她是我的妈妈。”那孩子轻声说道。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沉默,舒伯特感觉到了一股压抑的气氛,但他说不上来为什么。
“你说什么?”罗德又问了一句。
“我说她是我的妈妈!”男孩不耐烦地回答道。
几个孩子在他们的座位上转了转身,荧屏上的画面已经改变。现在变成了夜景,摄影机已经移到了户外,镜头从厨房的窗外摄到室内去。
房间里面很亮,那女人一个人在屋里走动,给室内培植的花木浇水。她在一张摇篮床旁边弯下腰,抱起床上一个小婴儿,轻轻地摇着他。但三个孩子都没有专心在看电影,那陌生男孩刚才突然说的那句话使他们还在发呆。
“他肯定是疯了!”迪利不自在地说。
“喂!你叫什么名字?”罗德问道。
陌生男孩没有回答,这时电影的旁白又开始了。
“她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会来救她。她一点也不知道,一只看不见的手已经割断了电话线。现在……可怕的事情开始了……”
那孩子的嘴跟着这旁白的话一开一合,好像这旁白是他烂熟于胸地背出来的。
在画面上,一块石头从户外的黑暗中扔破了厨房的玻璃窗。那女人猛地回头,连气也喘不过来,紧紧抱住手里的婴儿,她睁大了眼睛的脸正对着荧屏外的孩子们。这一下他们马上看出她真是那男孩的母亲,男孩和她太相像了。
她弯低了身子很快地把婴儿放下。接着另一个玻璃窗也被打破了,她跳起来大叫……
舒伯特的心狂跳得像一只被人捏住的小鸟。
“罗德……”他正要开口喊,但是罗德已经在椅子上紧张地坐直身子,向那陌生男孩说起话来,他说得很响。
“你要干什么?”他对那陌生男孩说道,“你到底来这里来干什么?”
迪利紧靠着舒伯特,使自己看起来又小又不引人注意,就像他平时在教室里那样。罗德歪着脸,看样子很生气。
“我只是来看……”那陌生男孩刚开始回答,但他那干枯嘶哑像线一样的声音被电视机上一声尖叫淹没了。
舒伯特用眼角瞟了一下屏幕:一个头上蒙了长袜子的男人已经冲进厨房。声音忽然含混起来,就好像两个电影胶卷叠到了一起。接着摄影机忽然和那男人一起进入了厨房。
“罗德!”舒伯特终于忍不住叫起来。
“什么事?”罗德大叫着说。他浑身在发抖,紧紧地抓住遥控器,极其紧张地看着荧屏。
“你害怕了吗?你看够啦?”他想关掉电视,却按了放大音量的按钮,可怕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舒伯特捂住了耳朵,闭起了眼睛。迪利还在看,但把身体蜷缩得更小,两手握住的拳头堵住了嘴。
只有陌生男孩仍旧牢牢地盯着荧屏看。那女人还在狂叫,那陌生男孩的眼睛在跟着她移动,嘴唇也跟着她听不清的狂叫开合,发出嗡嗡的声音。
“闭上你的嘴!”罗德拼命地向陌生男孩大叫,“快闭上你的嘴!”
他一下子跳起来,扔下遥控器,画面马上消失了。在荧屏关闭前的一刹那,舒伯特最后看到的是罗德的脸:他一头大汗。
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人移动半步。
舒伯特听见罗德咽口水和喘粗气的声音。他又害怕又感到羞耻,他直想呕吐。
只听见那陌生孩子在黑暗中说:“片子还没有完。”
“闭上你的嘴!”罗德狠狠地叫道,“出去!”
“不看完我不能走,我总是要看到结尾的。”
“为什么?”
“我一有机会就看,只有看这部片子的时候我才能看到我的妈妈。”
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听来更遥远、更冰冷、更古怪。舒伯特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每样东西都变得异常可怕。一整天他都在提心吊胆,但现在比起任何时候来更可怕。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但他终于忍住。
那陌生男孩又说起来,“那婴儿是个可爱的孩子,对不对?被他的妈妈那样抱起来,一定很舒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罗德连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
那陌生男孩的声音现在更加轻,甚至不比枯叶从树上落下来的声音更响,“他们杀死了她,然后放火烧房子。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了,所有的东西和婴儿都烧掉了,我就是那婴儿。但是我没有停止长大,你们已经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
“你说什么,你是电视机里那个婴儿?他不是被烧死了吗?”舒伯特颤声问道。
男孩突然换了一副阴沉的表情,他说道:“那一定是录像带的缘故,它使我一直存在下去。我看过几百遍了,最好的一段就是我母亲把我抱起来的一段,我想她一定非常爱我。我要看到她就只能看录像带,没有别的办法……”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罗德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口摸索着找电灯开关。房间一下子亮起来。但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个以外,没有别人。屋内只留下一阵强烈而遥远的气味,这气味变得越来越淡薄,再保持了一会儿,就完全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而那个陌生男孩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录像带已经结束了,电视机发出沙沙的声响,三个孩子同时朝刚才那男孩站的地方望去,那里竟然有两个灰烬的小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