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克!里面没人。”
“我明白了。”
“不,里面没人。”
“我知道了,或许是你的未婚夫。”
“我没有未婚夫!你不是不知道!”
又是一阵可怕的冷笑。
“其实,要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容易得很!我的小克里斯蒂娜,我亲爱的,我们根本不需要把门打开,就可以知道酷刑室里的任何动静,你想看看吗?你想看看吗?里面如果有人,确实有人的话,你可以从靠近天花板的隐形窗户,看见里面的亮光。只要拉开黑色的幕帘,关掉这边的灯,就行了,咱们关灯吧!有你的丈夫作陪,你总该不会怕黑吧!”
我们听见克里斯蒂娜虚弱的声音:“不!我怕黑!我告诉你,我怕黑!我对这个房间不感兴趣了,你总是拿这间‘酷刑室’像吓唬小孩儿一样吓唬我。刚才,我确实很好奇,可是现在,我对它一点兴趣都没有了。真的!”
然而,我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突然间,我们的四周一片光亮。子爵完全没有防备,又惊又吓,踉跄着接连往后退。这时,隔壁房间里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果然有人!现在,你看那扇窗户,上面那扇发亮的窗户!墙里面的人是看不见的,你现在爬到双层梯上去看!你不是常问我,这个梯子是做什么用的吗?现在,你知道了!它就是用来观看‘酷刑室’的,好奇的小女人!”
“什么酷刑?里面会有酷刑?艾利克!艾利克!告诉我吧,别吓我!如果你真的爱我,艾利克,你就告诉我,不会有什么酷刑的,是吗?那只是编来吓小孩子的故事,是不是?”
“你自己上去看看就知道了,亲爱的,爬到那扇窗户上去看看!”
我不知道身旁的子爵此时此刻是否还听得见姑娘微弱的声音,他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吓呆了。至于我,早在波斯王宫时,我就已经见识过这些手法,所以,我倒是可以聚精会神地听隔壁的对话,设法找出有机可乘的破绽。
“上去看看,去吧!然后告诉我,那个人的鼻子长得怎么样!”我们听见推动梯子和梯子靠上墙的声音。
“爬上去!不愿意?!那么,我自己上去,亲爱的!”
“哦!我上去,你让我上去!”
“啊!亲爱的!亲爱的!你太可爱了,还顾念到我这把年纪,帮我省去这个麻烦,真是对我太好了!你告诉我那个人的鼻子长什么样!如果一个人长着自己的鼻子,还嫌自己不够幸福……那他真是咎由自取!这时,我们清楚地听到克里斯蒂娜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可是,里面并没有人啊!”
“没人?你看清楚了吗?”
“我发誓,没有,里面没人。”
“很好!你怎么了,克里斯蒂娜?你觉得不舒服吗?既然里面没人,你就下来吧!下来吧!里面怎么样?”
“哦!好极了!”
“是吗?这真是座奇怪的房子,是不是?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景致!”
“没错,简直像是在格雷文博物馆!不过,艾利克,你告诉我,里面真的没什么酷刑吧?你知道,我被你吓坏了!”
“为什么?里面又没有人。”
“这个房间是你设计的吗,艾利克?你知道吗?它确实美极了!你真是个伟大的艺术家,艾利克。”
“是的,属于‘我那一类型’的艺术家。”
“可是,艾利克,你为什么把它叫作‘酷刑室’呢?”
“哈!这很简单。你先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一座森林!”
“森林里有什么?”
“许多树!”
“树上有什么呢?”
“小鸟!”
“你看到小鸟”
“哦!不!我没看见小鸟。”
“那么,你看见的是什么?仔细找找!你看见一些树枝!树枝上有什么呢?”可怕的声音继续追问,“有一台绞刑架!这就是我把它叫作‘酷刑室’的原因。你看,这只是个称谓而已!只是个说笑!我从不人云亦云!也从不做别人做过的事!但是,我真的感觉累了!太累了!你知道,我受够了房子里的森林和‘酷刑室’!受够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牢!我无法再忍受!无法再这样生活下去!我想拥有一座安静的公寓,普普通通的门、普普通通的窗户,还要有一位忠贞的妻子,我们一起生活在里面,就像所有人一样。克里斯蒂娜,你应该理解的,我没有必要每次都对你重复一遍我的想法。可是,我要像所有人一样,有一个妻子,一个我深爱的妻子,一个在星期天可以带着她散步、每天都逗得她开开心心的妻子!和我在一起,你永远不会觉得无聊,我会玩很多把戏。”
“对啦,我给你玩扑克牌游戏,好吗?在明晚11点到来之前,我们可以这样消磨消磨时间。克里斯蒂娜,我亲爱的,你在听我说话吗?你还会拒绝我吗?你爱我!不,你不爱我!没关系!你终究会爱我的!以前,你根本不敢看我的面具一眼,因为你知道它的背后是什么,可是,现在,你看着它,你忘了它背后的样子,而且,你不再拒绝我了。如果我们愿意,一切都是可以慢慢习惯的!许多人婚前并不相爱,婚后却生活得非常幸福。
“天啊!我在说些什么!真的,跟我在一起,你会很快乐的!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会像我这样,比如说,我可以向上帝发誓,世界上没人比我更精通腹语,我是世界上第一号腹语专家!你笑了!你或许不相信!你听!”
可怜的人,企图转移克里斯蒂娜对“酷刑室”的注意力。痴心妄想!克里斯蒂娜一心想着我们!她不断用最温柔的声音,大胆地请求他:“关掉小窗上的灯吧!艾利克!关了它吧!”
她深信,这盏突然点亮的灯一定有它的道理。此刻,唯一能使她安心的,就是看见我们安然无恙地站在墙后的灯光里!可是,如果灯光能够熄灭,她当然会更加放心!而艾利克已开始表演腹语。
他说:“你看!我把面具往上拉一点,就一点,看见我的嘴唇了吗?它们一动也没动,我的嘴是紧闭的,确是指那个长得像嘴巴的地方,可是,你却能听见我在说话!我是用腹部在说话,这就叫腹语!听我的声音,你想要它在哪儿呢?在你的左耳,还是右耳?在桌子里?在壁炉旁的小木盒里?哈!你吓坏了吧!我的声音就在小木盒里!你想要它远一点,还是近一点?洪亮一点,还是尖细一点?要听鼻音吗?我的声音可以到处游动。你听,亲爱的!听听壁炉旁的小盒子里在说些什么:把蝎子转过来吗?再听听左边的小木盒怎么说:该把蚱猛转过来吧!现在,再听小皮袋子里的声音,在说什么呢?‘我是生死袋!’然后,听!在卡尔罗塔的金嗓子里,在她晶莹透彻的喉咙里!她在说什么?‘我是蛤蟆先生’是我在唱,‘我听见孤独的声音,呱!低吟在我的,呱!现在,它来到幽灵的包厢座椅上,它说:‘卡尔罗塔女士,今晚,您的歌唱会使剧院的吊灯坠落!’哈!哈!哈!艾利克的声音在哪里呢?克里斯蒂娜,亲爱的,你听!它就在‘酷刑室’的门后!我在‘酷刑室’里面!我说些什么呢?
我说:‘有鼻子的人多么幸福!可是,一旦掉进‘酷刑室’,他们就该遭受不幸了!’哈!哈!哈!”
可怕的腹语,它几乎无处不在!它穿过隐形的窗户,穿过墙壁,在我们周围、在我们之间游荡。艾利克就在这里!他在对我们说话!我们探出双手,想捉住他,可是他的声音霎时已穿回墙壁!
接着,我们什么也听不见了。克里斯蒂娜的声音传过来:“艾利克!艾利克!我听累了,艾利克,你停止吧!你不觉得这个地方很热吗?”
“没错!没错!”艾利克回答,“热得让人难以忍受!”接着,又是克里斯蒂娜忧心而无力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墙壁热得发烫! ”
“让我告诉你吧,克里斯蒂娜,亲爱的,这都是因为旁边的那座森林!”
“什么?你说什么?森林?”
“难道你没发现,这是座刚果的热带森林吗?”说完,魔鬼发出恐怖的笑声,我们听不清克里斯蒂娜是如何向他哀求的。这时,子爵俨然已经崩溃,像疯子似的一面狂叫,一面撞着墙壁,我无法拦住他。我们依然只听得见魔鬼在狂笑,或许他自己也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而后,传来一阵打斗声,有人摔在地板上,被拖走了,门猛地关上,接着,一切都恢复了静止!我们的周围只剩下一片寂静的非洲丛林!
我在前文中已经说过,我和子爵所在的地方是一个镶满镜子的正六角形房间。类似这样的房间,如今已可在某些展览中见到。通常,人们称之为“幻影屋”或“迷宫”。然而,它们的发明应该归属于艾利克。
在波斯,我曾亲眼目睹他建造起世界上第一座这类迷宫。只需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搁置一件物品,例如一根柱子,房间立刻就会变成一座拥有千万根柱子的宫殿。由于镜子的反射作用,一个普通的房间就幻化成六个六边形的房间,而且,每个房间都显得无限的宽阔。当年,为了取悦小王妃,他筑造了这座迷宫。而小王妃很快就对此类简单的幻影感到厌烦,于是,艾利克又将这个发明改造成“酷刑室”,而且,在原先摆放装饰物的位置搁了一株铁树。这株简直能以假乱真的树,为什么会是铁制的呢?
原因只有一个:它必须十分坚硬,才能抵抗来自受刑者的反击。我们不久将看到,房间里的装饰景象如何在瞬间千变万化,变成两种不同的景观,这归因于滚筒的自动旋转。这些滚筒分成三部分,安置在房间的角落,与镜子的边缘相接。每个滚筒上都镶嵌着美丽的装饰。
除了这些牢固的景观装饰外,这六道墙还镶了一层又一层的厚镜子。手无寸铁的死刑犯被关进来,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机可乘。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天花板会自动发光,另外还有一套天才的发明——电热器系统,它能随心所欲地调节墙内的温度。
我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一一描述这些细节,是因为我希望读者在读到这些段落时,不会说“这是个疯子”“这个人在撒谎”或者说“这个人简直把我们当成白痴了”。
试想,如果我只是简单地做如下描述:“掉进地下室的底部后,我们发现自己恍若置身于一片热带丛林。”这样的描述可能会让读者惊呆,但是,我写此书的目的根本不在于制造什么惊人的效果,而只是想讲述一件发生在我和夏尼子爵身上的真实故事,它曾经引起法国司法界的轰动。现在,我言归正传——当天花板和四周的森林先后亮起来时,拉乌尔子爵完全惊呆了。这座没有尽头、无法穿越的森林,使他感到极度的惶恐。他用手猛烈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想驱走这一场噩梦。他的双眼不停地眨动着,似乎怀疑自己看不清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处于不清醒的状态,自然记不得去听隔壁的动静。
我说过,在波斯的时候,我曾经见识过这种奇特的森林,所以并没有太多的震惊和好奇。我始终留意着隔壁房间,里面的一举一动,我全都听得十分清楚。最后,我的注意力还是回到自己所在的房间,我发现镜子上面有一些明显的痕迹。是的,尽管它如此坚固,仍然有人在上面留下了记录。这足以证明,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在酷刑室里受过酷刑!这个不幸的人,在掉进这个致命的迷宫时,势必又愤怒又绝望,不断地敲打撞击这些镜子。结果,只在上面留下了轻微的痕迹,镜子中仍是千万个自己的影子,那棵树依旧岿然不动,等着自己去上吊。看着眼前的树,他可能会淡然一笑,因为他最后的所见,竟是千千万万个与他同归于尽的自己,这或许能算作安慰。
没错!我的推断没错!约瑟夫·布盖正是这个可怜的人!难道我们也将面临和他如出一辙的命运吗?我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我知道,我们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利用,而且我比约瑟夫更懂得如何妥善地安排这生死攸关的几个小时。
对于艾利克设计建造的大部分机关,我都曾做过深入研究,而现在正好可以让我一试身手。首先,我根本不考虑从我们掉进来的那个通道口出去,也不白费心思去想如何从里面打开通道口的那道石门。理由非常简单:我根本办不到!我们从很高的地方直接掉下来,而现在,又没有任何工具可以帮助我们攀上通道,爬上铁树。
即使我和子爵采用叠罗汉的方法,也无法办到。唯一可能的出口,就是路易·菲利浦式房间里的那扇门。然而,这扇门在我们这一面却是隐形的,我们必须在完全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的情况下,试着打开它,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听到艾利克将克里斯蒂娜拖出房间,大概是担心她妨碍我们受酷刑,我心里明白依靠她的希望已经彻底落空。所以,我决定立刻开始寻找那道暗门。
但是,我的首要任务是先让子爵安静下来。此刻的他,像梦游病人似的踱来踱去,语无伦次地嘶吼、呐喊。其实,克里斯蒂娜和艾利克方才那一番对话,尽管令他情绪激动,却并未让他丧失理智、濒临崩溃。然而,诸位读者,如果您在饱受情绪煎熬的同时,又面临这突如其来的奇迹景象,以及让人汗如雨下的酷热,您或许能理解子爵内心的感受。所以,无论我怎样劝慰,他仍然对我不理不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