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北伐了!王师北伐了!”一一六三年五月的一个黄昏,辛弃疾从江阴军(今江苏省江阴县)衙门回到家里,一把拉住自己新婚不满一年的妻子范氏,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打从去年三月辛弃疾活捉张安国南下后,到现在巳经一年多时间了。南宋朝廷把他留了下来,派他到江阴军担任签判。签判是协助地方长官处理日常工作的文职官吏。对于满怀杀贼壮志的辛弃疾来说,这个官职当然是无法施展他的才能,也是难以实现他的平素抱负的,因此他总是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今天不同往常,在衙门里,他得到了朝廷军队大举北伐的消息,情绪陡然振奋起来。所以一到家里,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范氏。
范氏看到辛弃疾容光焕发,不禁笑逐颜开地问道:“这可是真的吗?”
辛弃疾对着范氏哈哈大笑:“难道我还会骗你!”
“那你给我仔细讲讲,好吗?”范氏笑着要求道。
“哦,这个说来话可长啦!”辛弃疾拉着范氏的手走进内室,然后眉飞色舞地谈开了。
原来就在辛弃疾南下的当年——一一六二年的六月,南宋王朝投降派的总头子赵构把皇帝的位子传给了赵眘(古“慎”宇,下文均作“慎”),自己当了太上皇。赵慎即位后,很想改变对女真族奴隶主政权屈服的政策。他起用主战派的元老张浚(音俊jùn)为枢密使(国防军事最高负责人),统一指挥江淮东西两路的军马,积极准备北伐。张浚起用的消息,吓坏了投降派的代表人物史浩。他对张浚准备北伐的种种措施横加阻挠,最后在赵慎面前同张浚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史浩认为,和战的主动权掌握在金人手中,如果宋军主动北伐,必然激怒对方,酿成不可收拾的大祸。张浚则认为,根据历史经验,金人往往在秋高马肥的时候南下侵扰。既然敌人已经来书无理索取岁币和海、泗、唐(今河南省唐河县)、邓(今河南省邓县)、商(今陕西省商县)五州的土地,并且扬言要以十万大军夺取两淮,就应该在两淮地区建立巩固的防线,在敌人还没有发动进攻之前,就主动出击,先发制人。赵慎采纳了张浚的意见,于是就在一一六三年的五月,派遣老将李显忠出濠州(今安徽省凤阳县),直取灵壁(今安徽省灵壁县);邵宏渊出泗州,直指虹县(今安徽省五河县)。一场振奋人心的北伐战争就这样开始了。
辛弃疾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次北伐的来龙去脉,范氏听了非常激动。等到辛弃疾讲完,她忍不住问道:“你看这次北伐能够成功吗?”
“我相信一定能够收复咱们的故都汴京!”辛弃疾很有信心地回答道。
“是吗?”
“当然。让我慢慢说给你听。”辛弃疾扳着指头,如数家珍地说道,“第一,当今的皇上同太上皇大不一样,他巳经下了北伐的决心;第二,张枢密是主战的元老,过去长期受着奸贼秦桧的压制,现在兴师北伐,必然人心大振,举国上下,同仇敌忾;第三,李显忠是朝廷的老将,过去屡次建立过战功;最后不要忘了,中原各地,到处是老百姓组成的义军,他们会主动配合朝廷大军作战的!当然,除此以外,还有很多有利条件……”
范氏笑道:“光顾说话,饭菜都快要凉了。快吃晚饭吧。”
这些日子,在江阴军的同僚们看来,辛弃疾和以往简直是两个人了。过去,辛弃疾见到同僚,态度既严肃,又冷淡,没有多话可讲。不了解他的人,总认为他天生一副傲慢性格;自以为了解他的人,背后谈论起来,总是说,他在北方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回来,只做个签判这样的小官,当然是不满意的。只有范氏最了解他,他是在忧虑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存亡啊!然而现在辛弃疾变了,见人总是发出爽朗的笑声,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你知道吗?王师巳经渡过淮水啦!”
“咱们的老将李显忠巳经打败了女真右翼都统萧琦的拐子马,收复了灵壁!”
“嘿,虹县又给咱们拿下来了!”
“你看,我早说过,宿州(今安徽省宿县)指日可下,现在怎么样?杀死了金贼几千人,还活捉了八千,宿州已经是咱们的啦!”
“……”
每天,辛弃疾都兴致勃勃地向范氏和同僚传达前方的捷报,一遍,两遍,三遍,重过来,复过去,象是生怕别人没有听清楚,又象是自己说得还不过瘾。后来,他们掌握了这个规律,一见到辛弃疾,就先开口问道:“怎么,今天前方又有什么好消息?”
“今天没有好消息。”七月的一天,辛弃疾回到家中,懊丧地回答范氏道,“听说,敌人派了十万大军包围宿州,咱们的队伍退到符离(今安徽省宿县符离集),在那儿打了个大败仗……”
这形势恶化的消息,好象当头一瓢冷水。范氏打了一个寒噤,慌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都怪邵宏渊这个混蛋!”辛弃疾挥起拳头,狠狠在桌上捶了一下,“他嫉妒李显忠将军夺了首功,在敌人大军包围宿州的时候,竟然按兵不动,不肯救援,说什么‘天气这么热,打着扇子还吃不消,哪能在大太阳下面披着甲衣打仗呢!’这样一来,虽然李显忠将军在宿州消灭了两千多名敌人,但是孤掌难鸣,只好连夜撤到符离。敌人乘虚而入,李将军寡不敌众,终于……”
范氏不作声了。她的心情同辛弃疾一样地沉重。
第二天早晨,辛弃疾满怀愤懑地到衙门去。他的上司一见到他,就把他拉到内室,低声对他说道:“辛签判,今后就别再谈论北伐的事了!”
“为什么?”辛弃疾听了很奇怪。
“告诉你,张枢密和李将军他们都贬了官,现在的宰相巳是汤思退了。”
“汤思退?”
“对,就是秦桧的亲信,一向主张妥协讲和的那一个。听说现在皇上也改变了主意,决定同金人讲和了。条件是咱们大宋皇帝称金主为叔父,把咱们的唐、邓、海、泗四州土地让给金人,每年还要送给金人二十五万两银子,二十五万匹絹帛……”
辛弃疾听了,顿时火冒三丈,大声叫道:“可耻!可耻!对这样丧权辱国的条件,难道朝廷里就没有一个大臣挺身出来反对吗?”
“怎么没有?听说张浚、虞允文、胡铨几位大臣都竭力反对。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汤思退已经下令撤掉边境防卫,解散一万名弓弩营兵,停止修建海船,而金人却又在进攻咱们的濠州、滁州(今安徽省滁县)、楚州了!”
辛弃疾肺都几乎气炸。他感到朝廷太懦弱,而自己又有力使不上,唉,难道真的就没有人能挡住这倒退的车轮吗?
同僚们和范氏都感到,辛弃疾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仅整天紧锁双眉,而且还渐渐消瘦下去了。
第二年,江阴签判任满,辛弃疾被调到京城临安担任新的职务。
根据朝廷里面传出的消息,他知道张浚已经去世,主和派——实质上就是投降派已经掌握了朝政;而赵慎自从符离之战失败后,也变得畏首畏尾,听到抗金二字,便胆战心惊。为了排遣愁闷,辛弃疾常常独自一人到西湖边上漫步。妩媚的湖光山色丝毫不能唤起他的情趣,歌楼酒馆中传出来的伎女的歌声,更只能徒然增加他的愁绪。难道就在这悲雾愁云中了却一生吗?“不,不能!我一定要促使皇上振奋精神"重新北伐!”有一天傍晚,辛弃疾回到家中,激动地对范氏说道。
当天夜晚,辛弃疾坐在几案旁边沉思,酝酿着给赵慎上一封奏议。他磨好了墨,提起笔在纸上写一阵子,又想一阵子。范氏知道辛弃疾在写东西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所以也并不问他写的是什么,只顾独自睡去。等到一觉醒来,看见辛弃疾还在烛光下面写着。几案上放了一块白绢,辛弃疾用手在上面指过来又指过去,不时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对,就从这里出兵。然后,嗯,向这个方向追击。最后,”辛弃疾说到这里,用一只大手向白绢上一罩,“中原就在咱们的掌握之中了!”
“是什么时候了,还不睡?!”范氏的话,把辛弃疾从对未来的憧憬中唤醒过来。
辛弃疾兴奋地搓搓手,回答道:“天还早呢!”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鸡鸣。辛弃疾推开窗户,只见月亮已经西沉,东方现出了曙光。“真是,好象还没有写一会儿,天倒快亮了!”说罢,站起身来,从壁上摘下刘汉赠给他的那柄宝剑,向庭中走去……
冬去春来,新的一年又降临到人间。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一组洋洋洒洒的论文终于脱稿了。这夜三更时分,在用端端正正的小楷誊写的清本封面上,辛弃疾写下了四个大字:“美芹十论”。他决定在明天上早朝的时候,把它献给赵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