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筱芬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业。她的同学大都当了知青,下乡插队去了,那时筱芬也想去的,她总想离开家到外面看看。那一年王卫红参军走了,而且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想知道点什么情况都是要写信的。筱芬最羡慕的是王卫红,但是羡慕她也只是藏在自己的心里,她心气高,可是再高也高不过王卫红的运气。筱芬是有了那样的理想,却没有那样的命运。依着她想,最理想的当然是像王卫红一样当一个女兵,就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那样,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当然,她知道自己是不能像王卫红那样去当女兵的,王卫红当的是后门兵,走的时候都是悄悄的,因为王卫红的爸爸是一个军官,军官的孩子就应该当兵。筱芬知道她和王卫红从小的时候起,就是受到不平等的待遇的,知道了她心里也就更有了酸酸的感觉,尽管都是单位上的孩子,但此单位和彼单位却有那么大的差别。
筱芬有了下乡当知青的想法,因为当知青也是要到远远的地方去,是要走出玉水县城的,筱芬长这么大了,哪都没有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到的河前,是母亲带去的,买了新米回来。筱芬是一点也不想待在玉水城里了,在城里,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被装在了一个大塑料袋里,连喘气都难,她想象着外面的世界,想想都有一种透气的感觉。只是筱芬没有了那样的机会。
筱芬到底没有走成,正准备到街道报名时,老多竟病了。开始是持续不断的高烧,接着鼻子流血,血像泉眼一样地往外冒,什么办法都想了,还是止不住,眼看着老多的那一张小脸越来越白,吓坏了筱芬的母亲。这才急忙背了老多到县医院去,医生看了也觉得蹊跷,一时也查不出原因,鼻子用胶布封了,退烧药也用了不少,高烧竟像一个充了气的皮囊,这头压下去了,那头又翘了起来,母亲焦急得不得了,筱芬也跟随在母亲身边,当个跑腿用。
正是夏天,病房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捂馊了的臭味,热哄哄的,空气就像一群讨厌的苍蝇一样。看着老多的那个样子,筱芬倒真的怕了,他怕老多就这样死了。她想起自己平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咒语,恨不得老多立刻死了,这时却有了那么多的自责,只想老天保佑,让老多活着。
终于有一天,医生说是这孩子出麻疹,早先没有查出来,是因为没有想到,都七八岁的孩子了,疹子该是早就出过了。接下来就是转院,从县医院转到了传染病院,传染病院比县医院远,在郊区,母亲背着老多,把老多用一床毛毯严严实实地裹了,看不出是背了个孩子,倒像是背了一个大木桩子。筱芬手里提了盆、碗之类的东西,还有热水瓶、热水袋,这些都是母亲吩咐了带的。走到半路,筱芬就让母亲停下来,自己来背老多,这时的筱芬已经长得比母亲高了,身材是瘦瘦高高的那种,两个乳房像揣了两只火把梨在衣服下面,衣服被羞羞答答顶起了个小包,筱芬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脸也长变样了,小的时候是一张圆脸,现在长了一张鸭蛋脸,双眼皮,丹凤眼,只是人长大了眼睛没有长大,这下看上去她的眼睛倒不大了。下眼睑像一个小台阶一样挡在眼眶边,看上去那一双眼睛总是汪着一泓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成了一条缝,弯弯的。她的鼻梁还像小的时候那样,扁塌塌的,鼻尖向上翘着,因此总有一股孩子气。与她的鼻子相比,她的嘴唇似乎接受了太多的营养,丰厚多了,她闭着嘴的时候,看她的嘴唇就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她的脸还是白白的,秀气得很。
筱芬执意要妈妈放下老多,由她自己来背。母亲放下了老多,换到了筱芬的身上。老多真沉啊,老多小的时候筱芬背过他,几年过去了,没想到忽然间重了这么多。她不知道,这么多年她都长大了,老多还能不长吗?筱芬双手朝后,紧紧地搂住了老多的两条腿,生怕他从自己的背上掉下来。老多的头软在了筱芬的后脖颈处,均匀地呼着气,气流像温热的水一样,软软地抚摸着她的脖颈,筱芬心里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平静,老多总是活着的。
老多在医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筱芬和母亲每天轮流守着他。有一次,母亲听说芫蓿熬了水喝,可以让疹子发得彻底些,就让筱芬回家熬水。偏偏那一天,市场上没有一个人卖芫蓿,可急坏了筱芬,她想到郊区有许多农民的菜地,没准能在那里买到。筱芬骑上家里那辆唯一的自行车,永久牌的载重车,28寸的车轮子,车子旧得到处是锈,过去二哥在家时骑一骑,现在没人动,车就更锈得不成样了。筱芬心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借了居委会的一个气筒来,把气打足了。一路磕磕碰碰,来到一片菜地跟前,她停了车,就弯了腰看地里的东西。这时节,地里的辣椒长得最神气,腰板是挺直了,挂一身的翠绿,就好像一个爱炫耀的人,把自己所有的宝贝都展示出来了一样,在地里一下子就蹿到人的眼睛里。再就是西红柿,这时正是半红半绿的时候,就好像一个女孩正从少女变成一个女人的那个阶段,这个阶段里总隐藏着一种让人一想到就脸红心跳的东西。还有紫茄子,刚刚落了花,长得有大拇指那么粗,也像大拇指那么弯弯着,筱芬看了竟想着那嫩嫩的茄子,更像是老多站着撒尿时,用手把着的那个“小鸡鸡”。想到这儿,筱芬心里又急了起来,可是那种长着碎碎叶子的芫蓿死活不见。
忽然,地里站起了一个人,因为突然,筱芬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人刚才是蹲在哪。人是一个男人,农民模样,粗粗地说了一声,你找什么?筱芬定了定慌乱的神,说,我想买芫蓿,有吗?那人话也没说,顺着地埂走了几步,变戏法似的举了一把绿绿的芫蓿,筱芬眼睛亮了,急忙接了过来,接着就急着掏钱。男人这时已经走了,筱芬喊道,钱!那个男人头也没有回,自顾自走了。
筱芬心想遇到好人了,上了车往回走,没走多远,车链条就掉了下来,筱芬蹲在车边修了半天,怎么也挂不上去,只好推着车走,推车走比走路还累,最倒霉的是,在过一条田边掘出的排水沟时,车轮子滑到了沟里,人一下子没把住车,人也带着进了沟,沟浅得连才出壳的小鸭都浮不起来,但是弄得筱芬一身的烂泥。
老多稍好一些的时候,母亲就回家剪帆布去了,留筱芬在医院陪老多。医生吩咐千万别开门窗,这时候要是遭了风寒,病情会恶化。母亲交代连窗帘都不让拉开。老多和筱芬每天待在病房里,终日亮着灯,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老多烦了,好几次跪在床上,双肘杵在窗户台上,眼巴巴地瞅着眼前的窗帘。有时,老多用手悄悄地撩起一个窗帘角,偷偷地看一眼外面。其实外面什么都没有,是一片荒地,长满了杂草。也许是离传染病院太近了,农民都不愿在那些地上种地。无奈,老多就在床上玩,用纸折成一个个小舢板一样的东西,放在床上,用手在一边拍,如果把小舢板拍得底朝天了,这个小舢板就属于这个人了。老多要筱芬和他玩,筱芬手大,一巴掌拍下去能翻好几个,老多就不愿意,筱芬生气了,就自己转了身不理睬老多,老多又无聊地来让筱芬和他玩,筱芬还是不理他,老多用手扳筱芬的肩膀,筱芬就扭扭肩膀躲了,老多又用双手去搂筱芬的脖子,筱芬一下子站起来想跑,老多的手已经出来,身体也把重心都移过来了,筱芬一动,老多扑了个空,一头撞到了床边那个筱芬坐的凳子上,挡了一下又继续往下掉,筱芬眼快,一把抓住了老多。老多吓得脸都白了,病床比普通床要高出大半,这一头栽下去不知会摔成什么样。老多紧紧搂住了筱芬的脖子,身上还在一个劲地发抖。筱芬也很害怕,就紧紧把老多搂在怀里。她用手摸老多的头,不停地用嘴去吻老多的前额。
老多慢慢安静了下来,忽然把脸凑近筱芬的脸,说,小姨,等着我长大。
筱芬听到了,也没多想,说,你比过去长大了。
老多说,我要长得和你一样大。说完把筱芬的脖子搂得更紧了,身子也在筱芬的身上扭了起来。
14
老多病好了以后,插队的知青也都走了。说到底是居委会没来催,居委会管事的孙大妈和筱芬的母亲处得好。孙大妈是一个军属,丈夫在很远的地方当兵,很长时间回来一次,她的两个儿子也都参军走了,就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不过她一点没有寂寞感,她天生就是一个爱管事的人,据说年轻时,在老家打日本鬼子,就跟电影里演的女游击队员一样,那时就是一个积极分子。她为人热情、善良,文化不高,做人的原则就是不干伤天害理的事。过去居委会在中大街那个祠堂里,自从那一年红卫兵砸了祠堂后,居委会也不正经上班了,那几年孙大妈带了两个儿子住到了丈夫的部队里,孙大妈说,呆得我难受,人家当兵的有事做,我们整天晒太阳,没劲。孙大妈的觉悟是早些年就培养出来的,她也是一个老党员,说一口土腥味特浓的山东话,有时夹杂一两句本地话,她跟人闲聊,说,我回到老家,别人都笑话我,一口的南蛮子话。大家听了就笑了,筱芬心里想,那也叫会说南蛮子话?
居委会搬到筱芬他们住的院子里,是前两年的事。说是搬,其实是在院子的东侧墙根下盖了两间简易房,因为筱芬他们住的这个院子大,人员成分相对单纯一些,政府就把居委会安排在了这里。过去在街道上,孙大妈就和每一个人都混得很熟,进了院子和筱芬的妈妈和小顾阿姨也很好。孙大妈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倒是很同情筱芬的妈妈和小顾阿姨。当然,她有她的原则,和这两个需要她同情的女人在一起,她一方面表现出一种侠气来,一方面又闭口不谈那些导致不幸的事。她是相信政府的。她的侠气使她可以不催筱芬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