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天渐渐冷了，眼看着春节又要到了，这一天吃过晚饭，筱芬对老多说给老多买身新衣服，两个人就一起出了门。这时，天已经黑尽了，街道却亮了起来，尽管出了院子就是大街，但是筱芬极少天黑以后到外面来。这时看到亮起来的街道还有一种新鲜的感觉。自己心里倒纳闷，街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的商店，商店也和过去不一样了，门脸都布置得格外鲜亮，货物都极其干净整齐，有的商店好像等不及一样，已经在铺面上挂出了灯笼。街上的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花瓣一样的灯盏了，把街道照得极其明亮。
筱芬和老多走过一个又一个小铺面，筱芬就一路问老多，想吃什么？
到了百货大楼，更是一点黑夜的感觉都没有，灯光亮得晃眼睛，商品也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筱芬又对老多说，想买什么就买。筱芬知道自己的钱包里放着二百块钱呢，她把其余的钱存到了银行里。这次她的手是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包，警惕性提得高高的。
服装柜在二楼，他们先从一楼逛起，到了文化用品的柜台，筱芬又问老多需不需要什么文具。老多看了半天，最后买了一支钢笔，到底不是从小宠坏的孩子，手里握了新笔竟稀罕得不得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拿出来看看，筱芬在一边看着，心里倒不是一个滋味，有些酸酸的，就想要多挣钱，要让老多过得幸福一些。
到了二楼的服装柜，挑来选去，主要是筱芬在挑，最后给老多买了一件米色的斜纹平布的夹克上衣，一条牛仔裤，老多试穿了一下，筱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眼前的老多简直就是一个电影明星，他颀长的身材，衬托着这一身衣服，更显出挺拔、脱俗，一脸的书生气，让他在文弱中含着一股英气。筱芬心里很喜欢，忍不住又看了看，两人的目光忽然一下子对上了，两人都抢着躲开了。
要离开的时候，老多说，你还是买个东西吧，要过年了。筱芬犹豫了一下，就在一楼的化妆品柜台买了一瓶“美加净”面霜，可是刚刚交了钱，心里又后悔了，心想阿丽给自己的那一瓶还没有用完呢，只是已经来不及退了，自己在心里自责自己，可不敢乱花钱了。
他们走过长长的街道，并排走着，从背影看，倒像是一对情侣，当然，这是不知道情况的人从背影看的感觉。比方说，有不知道情况的人走在他们的身后，忽然就听见小伙子说了一句什么话，紧接着就看见他旁边的女孩害怕似的一下子挽住了小伙子的胳膊，把头也缩了起来，靠在小伙子的肩上。后来女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举起拳头在小伙子的身上敲打着，小伙子就开心地大笑，他的笑声在黑夜里显得特别嘹亮、特别青春，也特别快乐。仿佛受了小伙子的感染，姑娘也笑了起来，银铃般的声音，穿透了长长的街道，好像这时天都会被这两个年轻人照亮了一样。
的确，筱芬是快乐的，这种快乐是一种有了一笔坚实的生活基础后产生的，对于这一笔意外的收入她觉得就好像是在地上拣的，可又不是在地上拣的。如果真是在地上拣的，她会不敢花的，她会上交到居委会的。可这是她自己挣的，她是可以坦然地处置它们的。所以她快乐，好像那些长了翅膀的小精灵这时又进到了她的血管里，顺着血管流到了她的全身。
装了东西的包是老多提着，看着筱芬高兴，老多也高兴了，他不时地把包抡起，在空中甩上几甩，筱芬看着，就想再是多高的个子，其实包着的还是一个孩子。其实这也是一半的心在这样想，她的另一半心却不想承认他是一个孩子，看他那健壮的身子，那标准的倒三角，哪里是孩子呢？这样想了，又想他还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自己可以逗着他玩的孩子。就说，喜欢小姨吗？
老多向前跑了两步，转过身来，倒退着蹦蹦跳跳地走，太喜欢了。他把声音拖长，倒真是一个孩子的口气了。
筱芬说，等到明年春节还给你买新衣服，后年、大后年都买，我们现在有钱了。
老多听了更高兴了，竟然边跳边喊了起来。
这个声音让筱芬想起了童年的老多，筱芬想老多小的时候，她是经常用嘴去亲吻老多的脸的，童年的老多那粉红色的小脸总是像一块弥漫着浓烈的香味的糕点一样，那样吸引着她，每次亲吻老多的脸她都好像一个瘾君子一样深深地陶醉在一种莫名的兴奋里。
进了家门，筱芬又让老多再穿一下新衣服，她说，让小姨看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好给你改改。老多又把新衣服穿了起来，筱芬倒退了两步，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说，真好看。说完，又问了一句，喜欢小姨吗？这次老多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了筱芬的面前，他搂住了筱芬，低下头在她的身上嗅了嗅，说，真好闻，甜极了，像高级奶糖一样。这完全是一个孩子的感觉。筱芬也垫起了脚跟，她用双手捧住老多的头，在老多的脸上亲吻了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老多的气味，并把这种气味狠狠地咽进了肚子里，她的嘴唇在老多的脸上移动，从脸颊到额头，再从额头到脸颊，她亲吻了老多的下巴，在那里她触到的是老多将要长起来的胡子，与小时候的老多相比，似乎多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她有了另外的感觉。忽然，那一个藏在心里某一处的念头，又蹑手蹑脚地向她的脑袋里钻来，她说不清是什么，就好像是一团迷雾，在雾的包裹中还有什么，时隐时现的。筱芬放开了老多，老多说，我去把衣服放好。说着就跑步出了门。筱芬心里竟有一些羞愧，是为自己，为自己不敢涉及的那个画面羞愧，她想老多到底是一个孩子，内心像一张白纸一样，那是一块干净极了的地方。
54
这一年的冬天是冷到骨头里了。
街上有人穿了羽绒服，在这个南方小城里，无外乎是一个新潮的举动，孙大妈就把羽绒服叫做狗熊皮。她说，多精神的人套了一件狗熊皮就一点精神气都没有了。孙大妈是冲着格强说的，小城里的羽绒服都是格强的小服装店里卖出来的，听说还供不应求呢。格强听了也不生气，就只是憨憨地笑笑。
格强自从开了服装店以后，一个人整整瘦下去了一圈，本来就黑的脸，现在就更黑了。他自己也穿了牛仔裤、羽绒服，把两只手插在羽绒服的斜包里，筱芬看了，觉得不难看。
孙大妈见人就夸筱芬，说，我就瞅着这个闺女好，哪个浑小子娶了筱芬，那才是烧了高香呢。我看筱芬穿得就好看，干干净净，大大方方的，像一个女孩子。
筱芬倒不好意思了，心里当然也不反感，可是她看着格强穿的羽绒服，一点也找不出难看的感觉。格强对筱芬说，你到铺子上看看，拿一件穿穿。
孙大妈听了倒不吭气了，并且假装没有听见，迈着八字步进她的办公室了。
筱芬是自己走到格强开的服装店去的，她以为格强会专门邀请自己到他的铺子来的。她之所以决定自己来看看，是因为格强的服装店在他们糖果厂的女工中已经是最好的买衣服的去处了，厂里的女工穿得漂亮的衣服，一打听，准是在中大街的“地平线时装店”买的。这是筱芬没有想到的，她没有想到格强说干就干了起来，还干得不错。
走过了中大街上的百货商店，再走过祠堂那个说黑不是黑，说红不是红的大木门，筱芬的眼睛一亮，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块木匾上写着的几个大字“地平线时装店”。木匾是原木的，深色的木纹清晰可见，字是刻在上面的，行书，不是刻板的，竟有些飘逸，字体上涂了黑色，单看这块匾就已经在这个小城里显得超凡脱俗了。
到了店门口，筱芬倒有些迟疑了，心想格强见了该是自己先输了一样。想转身回去，又忍不住那里面的花花绿绿的诱惑，站在门口竟一时没有了主意。
这时，店里头出来了一个女孩，大约也就四妹那么大的年纪，一张脸干净得像才漂了的一块白布，五官精致小巧，身材也小树苗一样，瘦高挑，穿了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夹克衫，所有的感觉都是鲜嫩鲜嫩的。
筱芬心里暗暗地叹了一下，心想格强店里的衣服也许就是这些女孩喜欢的。没想到，女孩见了她先笑了，接着就说，买衣服啊，进来看看吧。
一时筱芬倒糊涂了，心想，这不是格强开的店吗？她支吾道，这……这是一个姓冯的开的店吗？
女孩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两个眼睛一下子成了两条弯曲的线，她点着头说，是，就是。
筱芬进了店，倒不自在了，站在正中，仰着头四下看着。
女孩说，有你喜欢的吗？喜欢你可以试试。
筱芬心里还打着鼓呢，这女孩在这是干什么的？格强又去哪里了？眼前挂着的衣服一点也没有进到心里去。
女孩的热情不减，说，小姐，我看你气质特好，这件衣服你穿了一定好看。
筱芬听了更不自在了，“小姐”？自己什么时候被别人叫做“小姐”了？女孩手里提了一见鲜红的夹克衫，走到筱芬的跟前，说，你试试看。筱芬心想，这么红的衣服，简直是新娘子穿的，我怎么能穿得出去呢？
女孩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说，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只要穿着好看就行。又说，你皮肤这么白，穿红的脸色更好，况且是冬天，别人见了你都会感到温暖。你的身材是属于腿长身子短那样的，穿夹克特别合适。你试试吧！
筱芬刚把衣服穿在身上，格强就进来了，呵，真漂亮，就是它了，别脱下来了。
筱芬的脸也红得和衣服一样了，她还是把衣服脱了下来，说，太红。
格强笑了，说，你还是封建思想作怪，你该经常到外面走走了，时代不同了。格强说这话的时候，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自信，筱芬想，他该是有这样的自信，他成功了。
尽管天已经很冷了，但是街上的热闹劲一点没减，坐在格强的小店里看街上的人，也觉得比过去几年穿得是漂亮多了，单说色彩就丰富多了。小店不时有人进来，大多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子，她们本身的穿着就很鲜艳、漂亮。筱芬看了穿得鲜艳的女孩子，心里很是羡慕，可是自己还是没有勇气这么穿。
格强说，这年头，谁有钱谁光荣，谁漂亮谁神气。是吧？他问筱芬。筱芬心里是赞同他的，但是嘴上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笑。
格强怕是筱芬想歪了，就忙说，其实也没什么，有钱没钱一样的过，全在自己的感觉。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你也不必老泡在那个厂里，也可以想法做点别的，比如说，也开一个小店。说实在的，开个小店比在厂里强多了，而且还自由。
筱芬听着，心里也在盘算着，可是困难也想出了一大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买卖。不过，她一下子想起了阿丽让她干的那件事，她就说给格强听了。格强听完，说，阿丽也太不够朋友了，她坑你了。知道吗？一吨白糖现在从条子到市场，你猜能赚多少？少说也是五千块，二十吨她阿丽还不得拿一两万，她用两千就把你打发了，她太不地道了。
这可是筱芬没有想到的，她吃了一惊，说，真的，我觉得她给我的太多了。
格强说，钱还有多吗？她不嫌多，你嫌多。
看着格强认真的样子，筱芬忽然觉得格强还是可靠的人，最起码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就一下子把格强列为了可以信赖的人，她很认真地对格强说，我能干什么呢？
格强一时也答不上来，就说等他想一想。说完他想起什么似的，对筱芬说，你要是缺钱就来找我，别的忙不敢说，这个忙可以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