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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夏天几乎都在下雨,玉花江里的水也涨到了最高,不过就是再涨也漫不到岸上来,自古以来,玉花江就是一条益水,尤其是穿城而过的一段,说起来就要扯到诸葛亮七擒孟获那一段历史上去了。两岸的河堤都是那种大块的石头砌成的,水浅的时候,能看到成块的大石头,河底距河堤就好像是一面城墙,也就是说,站在河堤往下看,就好像是站在城墙上往下看一样。河堤上铺的也是石头,雨季的时候,石头上长满了一层绿绿的青苔,幽幽地铺满了河堤。
院子里的老井边也长了一层青绿的青苔,已经没有人到井里打水了,院子里每家都接上了自来水。除了青苔以外,老井边上还长了旺旺的草丛,绿是浅绿,极嫩的样子,要是做了牛啊、羊的饲料该是最好的。弯在井边的石榴树也是极老的样子,弯得更厉害了,寂寞着,就是开花的时节也没有人有兴趣看,大家都很忙,老井和石榴树只是通道旁边的一片废墟。
筱芬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老井和石榴树的,她生活得匆匆忙忙,整个雨季她似乎都在期待着什么。雨季使生活变得格外的真实和具体,每一片菜叶子都是挂着颤悠悠的水珠的;雨季也使生活的空间变得格外狭窄,外界就是雨帘,她每天面对的就是老多,她给老多做饭,送老多上学,等待老多放学。
在漫长的雨季里,筱芬把老多过去的毛衣拆了。老多又长高了,好像房檐上的野草是吸着雨水猛长一样。按理说,拆毛衣这样的事该是立秋以后才做的,筱芬当然是没有想到这些,在雨季的时候,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打开有些年头的樟木箱子,就翻到了老多的旧毛衣,扯出来看看比比,知道是小了,心想到了冬天的时候,该是穿不上了。也是伴着窗外的雨声,筱芬在屋里拆着毛衣,每扯一下,就会发出“突突突”的一串声音,像是外面的雨是烧开了一样,筱芬想着,心里就一阵阵地发疼,感觉极其不好,想这样的声音也许能像点别的什么,可是她听来听去,总觉得是开水淋在地上的声音。这样的印象很深刻,那还是小的时候,妈妈教她怎样辨别水开了还是没开,就是要把水冲到地上,听到这种“突突突”的声音就是开了,这样的声音是好像装在一个盒子里似的,是收了的声音。
筱芬拆完了毛衣,就把毛线洗了,搓揉得格外轻柔,轻轻一搓泡沫就很多,洗的时候水是温的,清的时候就用自来水龙头里的水,冲着,一遍又一遍使劲淘,直到水清澈见底。毛线就晾在自己的屋里,开头在挂毛线的下面放了盆,毛线上的水珠就滴滴答答地落在盆里,好像外面的雨下到了家里一样。滴嗒声越来越稀越来越小,倒觉得是雨累了,累得眼皮都打架了。
毛线晾了好多天,用手摸上去依然是潮潮的,鼻子凑近闻闻还有一股霉味,筱芬急了,恨不得老天能出一天的太阳,越急雨越是下起来没完没了。毛线是彻底霉了,再一看的时候,有一层白毛,好像是毛线在生长一样。屋里的人在着急呢,屋外的雨声不停,这时的雨已经不是狂风大作时,那种如整齐队伍的脚步声一样齐出一种气势来了,现在的雨声是一群打了败仗,满是伤员的回撤队伍凌乱的脚步声,可是毕竟是一支队伍。筱芬进了屋就懒得再看窗外了,还用看吗?耳朵里还能有清闲?
筱芬把毛线又放到温水里搓了,把长出的白毛彻底洗了,又在清水里淘了,然后把毛线凑到鼻子处好好闻闻,只有一股肥皂味才罢休。这次还是挂在屋里,底下放了盆子,接着滴滴答答落下来的水珠,水珠没有了,就把毛线提到厨房,在灶上架起竹竿,高高的,让火烤烤。人是一步也不敢离开的,守着烤。起初毛线上会袅袅升起一股白烟,就好像是毛线的灵魂在飞翔似的,后来,没有白烟的时候,毛线是快干了。这时,人也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就在厨房里徘徊,还是困,就是走着都想睡着。筱芬开了厨房的门,一股潮气迎面吹来,把瞌睡呛醒了一半,就倚着门看外面,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雨天的夜晚天也是寂寞的,没有一颗星星,月亮也在睡觉,幢幢房子都像一个个实心的木头,在雨季里秘密地生长着青苔和霉斑。回过头来看烤着的毛线,又看到了一股白烟,她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提起了那一排毛线,心里惊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筱芬织毛衣是跟小顾阿姨学的,那时母亲还活着。最初学的起针,小顾阿姨说,筱芬做,几下子就会了起平针、机器针、双边针,再往上织就是上下针、元宝针,小顾阿姨就直夸筱芬灵,手巧,夸完了筱芬就数落起四妹,说,那个疯丫头,哪有一点女孩的样?说了,又叹口气,说,都是我宠的,我总想她生下来就没有见到爸爸,怪可怜的。可这孩子哪知道大人的心呢,那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她才不想什么爸爸呢。老冯也和我想的一样,总觉得自己欠了女儿什么的。宠起他的宝贝女儿比我厉害得多,这不,有了一点平反的补发工资,女儿要什么就给买什么,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看把那丫头宠成什么了。一点没满足她,你就能不是她的亲爹娘。真是个白眼狼。筱芬的母亲说,也不能这么说,我看四妹就不错,泼辣,女孩子泼辣了吃不了亏。你不信走着瞧。小顾阿姨听了,笑了,这到底是中听的话。筱芬只是低了头看手里的毛活,只当没有听见,其实心里是在说话的,不就说我不泼辣吗?换个四妹让你试试,你还不追着撵着要我?
筱芬又开始织毛衣了,她把那些烤干了的毛线缠成团,只是缠了一团,筱芬缠的是空心线,一开头就把线头留在外面的,到时候扯了线头就行,这样毛线就不会满世界的滚。筱芬缠好了线,就开始织起来。一起头,往事忽然像毛线一样一点一点被筱芬扯了出来。
筱芬这次是给老多织一件毛衣,毛线的颜色是泥巴色的,最流行的,其实泥巴色的学名该是叫赭石,而且是熟赭,念起来多别扭,还不如叫泥巴色更直接些。织的花是香蕉花,是筱芬看到厂里的一个伙伴织时学的,到底是手巧,只是看了看就会。
这一天的晚上,竟好像比平时多出了许多时间,或许就是钟表比平时走得慢了。筱芬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细细地织着毛衣,从一个香蕉花的起点开始,已经织了一朵花的长度了,竟没有一个打断自己的声音或是事情。筱芬竟有些不习惯了,她终于站了起来,她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事。她开了门,看到了母亲的房间,黑黑的,那里早已被她锁了房门了。再看别处也是一片漆黑,窗外的雨依然滴答滴答地下着,像总也断不了气似的。筱芬进了自己的门,关了。筱芬想谁还在这样的夜晚到处飘着。
正想着老多就推门进来了,他哆嗦着身子,说太冷了,要到这个屋来做作业。筱芬这才觉得真的有些冷,忙给老多找着衣服,翻来翻去,才知道该给老多添新衣服了。想到添衣服又想到了钱,筱芬简直不敢想,觉得自己是庸俗极了,可是钱还能被什么取代吗?她想不出来。
老多加了衣服就趴在那个用摞起的箱子做成的“桌子”上做作业,筱芬坐在床沿织着毛衣。一针一线响在寂静的夜里。
屋子里很静,偶尔有筱芬扯动毛线的声音,要不就是老多翻书页的声音,都很轻。
筱芬偶尔抬眼看一眼老多,只看见老多那一头黑黑的头发,极其柔软,因为长了,还有些卷曲。筱芬就想老多的这一点,也许是像那个男人,也就是老多那个挨千刀万剐的父亲。筱芬就想,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呢?过去一想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心里就是咬牙切齿的恨,心里也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是自己最最讨厌的那种人的样子。现在老多长大了,他总是在自己的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暴露着关于那个男人的秘密。这时的筱芬就觉得这男人未必是一个丑陋的人,但是,到底是什么模样呢?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样来。
这时的老多无论从那张脸还是到身体都已经长硬了,是一个男人体魄了,眉弓上的那一颗痣还卧在右眼眉里,长得和姐姐眼眉里的那一颗一样大了。筱芬就想,人的遗传真是不可思议,老多就是两个遥远的人共同的作品,现在这么近的在自己的眼前。
筱芬想着想着就叹了一口气,轻轻的,还是让老多听见了,他抬起了头,看了看筱芬,目光也没有移开,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筱芬。
筱芬却躲开了那目光,手上的动作也快了一些,好像是手成了脚一样,像在跑,是有人在后面追一样。这时,毛线球一骨碌掉到了地上,“呼啦啦”把毛线扯出了长长的一截,老多急忙起身离开了凳子,去拣那个跑远了的球。
筱芬呆呆地看着那一团在地上滚动着的毛线球,看着老多把它握在了手里。老多把毛线球递给筱芬,他的手和筱芬的手碰到了一起,俩人都暗自惊了一下,很快老多就把筱芬的手拉住了,握在自己的手里,说,真凉。怎么这么凉?
筱芬把手往后面扯了扯,没有扯出来,老多越发握得紧了,说,我给你暖暖。
筱芬的手忽然一点劲也没有了,就好像被抽了骨头,她的柔软让她感觉到了老多手上坚硬的骨节,自己的手像面团一样软在老多的大手里。
筱芬心里乱着,说,给你打的,喜欢吗?
老多说,毛衣是打出来的啊?
筱芬哈哈笑了,说,你以为毛衣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啊。
老多说,骗你的,我知道毛衣是从你的手里长出来的,是从你的手里开出来的花。
筱芬听到自己的心咯噔响了一下,还不等她再想什么,老多忽然把筱芬的手拉近到自己的唇边,他嘴里的热气哈到了筱芬的手上,他嘻嘻笑着,你的手会开花,会开花的手。说着他把嘴唇贴到了筱芬的手背上,起初是轻轻地用嘴唇摩挲着去,接下来就张开了嘴唇,在筱芬的手背上吮吸起来。
筱芬的身子一阵战栗,那是一种无法辨别的感觉,是快乐到了极致还是到了灾难的深渊?她说不清,她一使劲,一把把手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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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一过,天气就变凉了。只是这时的天却像是哭醒了一样,终于有了笑脸,一个雨季的潮湿使所有的东西都生了霉,就连人也要生霉了。在太阳下,看着经历了雨季的房子,每堵墙的墙角以上一米的地方,都长满了青苔,像一层绿毛。太阳下人的脸也生动起来,筱芬抱了所有盖的、垫的到院子里晒太阳,她把厚厚的被子高高地举起,搭在铁丝上,她就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咯发响,好像锈住了一样,她一床一床地往外抱,一床一床地撩到铁丝上去,她的骨头就一阵一阵地咯咯响着。小顾阿姨和四妹也在往外抱被子晒,见了筱芬就说,再下,再下就把人锈住了。筱芬一听就笑了,一笑才觉得自己的脸也在响,是那种扯了皮的声音。她想小顾阿姨说得真对。
四妹冲着筱芬说,叫老多来我们家听录音机嘛。
录音机?筱芬说。
吵死人了。小顾阿姨说,格强从广州买回来的,其实就是个收音机。
才不是呢。是放录音带的,可以听邓丽君的歌。四妹说着就哼了起来,夜幕低垂,红灯绿灯……
筱芬心想,录音机可是不便宜,要多少钱才能买啊。正这样想着,四妹就抢着说,一千八百块钱呢,我哥买的。
小顾阿姨在一边笑着,说,真没想到,格强做买卖还行。
筱芬回到家,心里翻腾起来,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想自己还在这犯愁,拿什么来给老多添置新衣服呢?人家已经拿着钱买玩的东西了。又想,冯家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在说自己呢。放着格强这么好、这么能干的男人不嫁,到底要嫁个什么人呢?又想到了阿丽,整整一个雨季也没有见到她了,她现在上班也是极其随意的,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反正扣钱她也不怕。全厂的人都知道她有钱。只是筱芬心里还想着她有一天来找自己,她不是说过要告诉筱芬怎么挣钱吗。
筱芬脑子里塞满了钱、钱,她是非常需要一笔钱了,眼看着天冷了,老多的衣服是首要需要的。但一时挣钱的办法也没有,她把老多过去的衣服也拿到太阳下面晒着,心里盘算着怎么给加长一点。不过,仅仅加长是不行的,老多不仅长高了,人的块头也大了,买新衣服是迫在眉睫了。
不过,钱当然是想不来的,筱芬依然在过着现实的生活。自从和格强断了来往以后,筱芬把那幅画也取了下来,自己的理由是没有什么关系了,还留这个干什么?只是在她的潜意识里还有一种想法,让她决定一定要取下那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