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院子里还发生了一件事,住在东头的格强的爸爸老冯被公安局抓了起来,关进了白沙河监狱。老冯在抄一篇语录时,抄掉了一个字,那篇语录筱芬也会背,就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老冯抄成了“革命是请客吃饭”,老冯就成了反革命。老冯进了监狱不久,小顾阿姨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因为冯家已经有了三个男孩,院子里的人都叫女孩四妹。四妹长得像一棵水萝卜似的,水灵灵、胖乎乎的,小脸嫩得好像轻轻一扎就能流出水来。筱芬非常喜欢四妹,一放学就往老冯家跑,只当白白胖胖的四妹是她的玩具。四妹见了筱芬也欢喜地挥舞着一双小胳臂。小顾阿姨对筱芬的母亲说,这俩孩子有缘,说不定真成了姑嫂呢。这话九岁的筱芬哪听得懂呢,倒也知道不是什么坏话,心里自然很高兴。四妹的牙才露出白头,姜家就出了筱涵未婚先孕的这档子事,也养了一个婴儿。小顾阿姨把四妹用过的奶瓶、奶嘴、尿布和一些小衣服送了过来,有时还把热乎乎的米糊端了过来,一个蛋黄也是两个孩子分了吃。来了就免不了要坐一会儿,两个女人一起长吁短叹一番,都说要不是为了孩子,真不想活了。
3
没有人告诉筱芬她的姐姐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也不打听,只是每当她看到那个男孩时,她的心就起皱、厌恶。不过,那个男孩还是一天一天在长大,在这个孩子会说一些简单的话的时候,母亲喊他叫筱芬小姨。每当这个时候,筱芬总是厌恶地跑开。她跑出屋子,跑到院子里,在大槐树的后面躲了起来,在长长的时间里,筱芬用手抠粗壮树干上的树皮,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抠,用小指的指甲去挑,一手被搞得黑黑的,手指还有些冷冰冰的疼。她用牙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她恨姐姐,更恨这个外甥。
有一次,筱芬的二哥筱君不知从哪里搞了一台120照相机来,一家人忙活着在院子里照相。那一天,太阳被云层挡得浅浅的,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是飘浮着的。筱芬梳了中缝分开,一边一个马尾的发型,两个红色的橡皮筋勒着,马尾扬起又弯曲下来,这都是筱芬自己收拾出来的。筱芬心里高兴,歪着头看地上自己的影子,淡淡的,好像写字时舍不得用劲似的,不过倒也看了个大概,心里就有几分得意。这时二哥招呼着,让筱芬抱外甥照个相。筱芬极不情愿地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二哥把那个男孩放到了她的怀里,正当二哥按快门的时候,筱芬故意屁股一歪,小板凳翻了个底朝天,筱芬跌倒在地上,她怀里的外甥被像抛一块石头一样抛到了地上,头上被撞出了个大青包,男孩当场就哭得哇哇的。尽管筱芬的屁股很疼,但是,当她听到了讨厌外甥的哭声时,心里感到特别痛快。
筱芬最眼馋的是外甥每天的那半磅牛奶,早晨筱芬起了床就端了一个印了红字的大白口缸到院子门口,送牛奶的就沿着那一条街过来。送奶人骑着自行车,两个铁皮奶桶像两条人腿一样骑在自行车的后面。街是一条背街,路面铺的是像半本书那么大的石块,凸的凸,凹的凹,自行车走在上面有些颠簸,送奶人总是戴了一顶宽沿的帆布帽子,颜色是旧的,分不清本色了,就是再热的天,帽子也总是不离开头的。筱芬就总是在等帽子,只要帽子像一艘大海里飘动着的小舢板一样,出现在街的那一头,牛奶就送来了。一般说来,送奶人总是准时的,筱芬刚刚站定,奶也就来了。有时也有不准时的,筱芬就端了口缸站着等,时间总是走得那么慢,筱芬就低着头看口缸上的字,口缸上的字,是用红油漆写上去的,一个大大的“奖”字,然后一些小好多的字,像花瓣一样围了那个大的“奖”字半个圈,那些字筱芬认识,“花灯团革命委员会赠”。筱芬看了这些字,就想到了姐姐。筱芬一想到姐姐,心里就好像被钩花用的钩针钩了一下,一种扯带着丝丝血肉的疼,筱芬难过地抬起了头,眼睛眯了一些,眉头也皱了起来,这时,那一顶舢板一样的帽子就起伏着向她游来了。
筱芬端着牛奶,把脸凑近口缸,使劲吸了一大口,憋着鼻子,把牛奶的气味使劲咽到了肚子里。早先她还用一个手指在牛奶里轻轻一点,把手指放在嘴里吸了,后来母亲说牛奶里有一种细菌,吃到人的肚子里,细菌就长大了,像蛇一样盘在人的肚子里。筱芬听了,怕了,就只敢用鼻子吸牛奶的味儿。回去的路走得很小心,口缸是用两只手捧着,背驮了起来,脚就好像踩在棉花上。尽管小心,有一次还是把牛奶洒了。那一次是筱芬踩到了青苔上,头一天夜里下了绵绵细雨,青苔的面积不大,一只小脚踩上去刚好滑倒了,人一个后仰,口缸不知甩到了什么地方,最疼的是屁股,筱芬想自己的屁股怕是变成了“糟”了的老冬梨了。口缸甩得脱了瓷,母亲见了,一把从筱芬手里夺了口缸,“疯!疯!这么点儿事都做不好!”筱芬紧闭了嘴,五官挤到了一堆,眼泪就好像装在布袋子里的水一样,从那一张小脸的各个地方冒了出来。母亲伸了个指头,在筱芬的脑门上点了一下,冤!冤!这孩子就是冤。唉!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转了身去拿柜子里的白糖,这一次舀了两勺,比平时多了一勺,母亲把糖放进一个玻璃瓶里,冲了开水,使劲摇了摇,然后在玻璃瓶上套了橡胶奶嘴,母亲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筱芬哭了,完了,自己拿梳子在头上拢了几拢,母亲说,饭团在锅里,自己拿了吃了,快走吧。筱芬答应了一声,到灶间掀了那个油乎乎的锅盖,拿了饭团,上学去了。一路上还不时地抽泣几下,心里想,都怪那个可恶的外甥。
4
不管筱芬是不是讨厌她的外甥,外甥总是在长大,一天天变着样,那一张小脸也像一张团皱了的纸,一天天舒展开来。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就对筱芬说,都说头生子聪明,老多就是聪明,这么点儿大的人,就好像能懂事似的,还会看脸色呢。老多是外甥的小名,不知是谁随口说出来的,大家也都这么叫了。母亲抱着老多,让他冲筱芬做一个怪相,外甥就冲着筱芬把下巴一收,小嘴嘟了起来,眼睛向上翻着,小脸上的肉挤到了一堆。筱芬“扑哧”笑了,母亲也歪在一边笑着,眼睛里溢出了泪花。筱芬收了笑,恶狠狠地冲着外甥做了一个鬼脸,外甥忽地张开了双臂,在母亲的怀里欢腾了起来。母亲就说,哦,和小姨逗呢,喜欢小姨呢。筱芬听了,扭身跑了。
筱芬看得出来,母亲是喜欢这个男孩的,母亲总说,老多是一个好带的孩子,比你们姊妹三个都省心,好像他什么都懂似的。筱芬听了,心里就有些妒意。母亲在给男孩洗澡的时候,总是把筱芬支使得跑里跑外,从烧开水开始,筱芬就守在了灶台边,然后筱芬又从母亲睡觉的大床下面拖出那个大铝盆来,放到屋子的正中,筱芬拖大盆的时候很用劲,弯着腰两只手抓着大盆的沿,盆底和地面摩擦发出巨大的声响,母亲闻声进来半抬半拉地把大盆弄了出来,母亲还一边说着,你们姊妹三个都是在这个盆里洗大的。筱芬就特别不爱听,心里想着他怎么能和我们比呢。除此之外也想不出什么了。老多一进了水就快乐得像上了天堂,他坐在大盆的中央,自豪地展示着他那一身雪白的肉,他的两条腿又粗又短,好像一个面口袋被扎成了几截,两条胳膊像新鲜的藕节,那一张脸洋溢着幸福的笑,一会儿低头看看水,一会儿又抬头看看筱芬和母亲,表示他的快乐。如果他洗澡的时候,筱芬没有在身边,他就急得大哭,蛮不讲理地用脚用手把水弄一地。母亲这时就急得大叫筱芬,有时筱芬听到了也不吭气,就听得母亲无奈地恳求的声音,筱芬心忽地软了。
看到了蹲在一边的筱芬老多就又变得很快乐。筱芬看了快乐的老多,立刻就忘了那些对老多的讨厌和嫉妒,她也快乐了起来。她尤其喜欢赤身裸体的老多,她觉得简直可爱得不得了,筱芬有时爱得不知所措,就弯下身子,在老多肉肉的肩膀上咬一口,老多像是习惯了,只是皱皱眉,咧一咧嘴,也没有哭。筱芬更是欢喜,接着她捧起老多的小脸,恶恶地亲着。老多欢快地用两只手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淋了筱芬一头一脸,老多嘎嘎笑了。母亲在一边说,你们俩有缘,要是姊妹倒好了。这话筱芬是不爱听的,只是她正高兴着呢,也就没在意。
筱芬上学的时候母亲把老多放在一个背篓里,把背篓固定在家里那一张前清时留下来的一张方桌的一只腿上,自己就在那张桌子上裁剪帆布,她把帆布裁剪成手套样子,这些布样被别人领去用缝纫机车成手套。老多就站在那个背篓里,他的手紧紧地抓着背篓的边沿,仰着头看着筱芬的妈妈。每当筱芬放学回到家,那一扇门刚刚被推开,那个男孩就会在背篓里欢跳起来,他用小脚使劲地登背篓的壁,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背篓的沿,他咧开小嘴露出他那才出了一半的门牙,使劲冲筱芬笑着。
这时,筱芬就听到母亲长长地叹一口气,母亲什么也不说,自顾自剪裁着那厚厚的一摞帆布。筱芬心里知道她必须把那个讨厌的外甥抱起来了。筱芬放下自己的书包,向那个背篓走去,男孩就张开双臂,身子靠在了背篓的壁上,好像马上就要倒了似的,这时,筱芬倒慌得去把他抱了起来。外甥上了筱芬的身子,又是一阵踢蹬,快乐得不知所措。筱芬不买账地用手使劲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男孩看着筱芬愣怔了一下,又咧开了嘴露着他那半截门牙手舞足蹈起来。
那时候,筱芬就想,他一点也不知道我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