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嗯”一声脱下手套开始解摩托后座的一个箱子，我伸手帮忙，父亲抬头问：腿没事吧？骑车也不小心点。
“就是擦了点皮，没事，没事。”我端起那箱子正想往回走，娟娟放下手里的两个盒子跑过来：我搬吧，你腿疼呢。
不用问，刘胜这小子肯定给我父亲说了，骑摩托摔跤也就算了，不知道他给我父亲说娟娟时怎么编造的。抬眼看他，他冲我眨了下眼睛不敢开口——刘胜惧怕我父亲比我不差。
进了窑洞，奶奶拉着娟娟手开始问寒问暖，她从省城买的两盒营养品已经放到奶奶身边。父亲坐下开始掏烟，我赶紧递过打火机然后对刘胜使了个眼色，这小子马上说：奶奶，孙老师，我回去了。
奶奶父亲都挽留：吃饭走呗。
“不了不了。”刘胜冲娟娟笑了下往外走。
娟娟甜腻腻说了声：“哥，谢谢你，慢走啊。”
我不由皱起眉头——这是歌厅的叫法，在老家这地方没人这么叫。赶紧接口：我送你。
到院子里，刘胜把摩托车掉过头，从口袋掏出手机还给我，然后小声对我说：接上“鸡蛋”刚出城，你父亲就从一个岔路口过来了，正好迎面，没办法只好打招呼。
侧耳听窑洞的电视声很大，我把脑袋凑过去：你怎么说的蛋蛋？
我就说是你朋友，你摔伤了帮你接一下。你父亲没说话，你的“鸡蛋”一路和你父亲还拉呱几句呢。
“拉呱啥了？”我头皮都紧了：“这丫头没轻没重地瞎说了吧？”
没有，就是问候，她说她是你公司的同事，很聪明的丫头。
不由松口气：你回吧，晚上过去找你聊。
返回窑洞，奶奶已经开始端饭了，烩菜每人一碗，热腾腾的馒头端到饭桌上。埋头吃饭，就奶奶跟娟娟时不时说一句闲话，我跟父亲只是默默吃饭。
好不容易吃完饭，父亲站起来：娘，你早点睡，我跟晓风去下面家睡。
娟娟站起来：叔叔，您慢走，我洗碗招呼奶奶。
自始至终我就没跟娟娟说话，此时对她炙热的眼神仍旧不敢反应，只是跟着父亲往外走。
父亲站住：你陪你同事一会儿吧，我先下去生上火。
点头答应，心里嘀咕：今晚肯定得好好训我了。
出了窑洞，站在门口看父亲推车进西边窑洞，再看他出来带门、掏烟、点烟，然后抽着烟走出去。父亲一直没看我，但我直到看他出了院门才回头进窑洞，发现娟娟已经手脚麻利地洗了锅碗，正在扫地。
我坐到方桌前抽根烟看着她轻巧干活，奶奶已经从窑洞后面的瓮里舀出一盆核桃：来，孩子，不扫了，吃核桃吧。
娟娟答应着，放下手里的扫帚过去扶着奶奶到炕边，奶奶抬头看我：少抽几口吧，戳在这就是个抽，呛死人了！拿小锤子过来，你给娟捣几个。
我站起来从方桌抽屉拿出小锤子，娟娟马上接过去：奶奶，我自己来吧！哥你抽烟！
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哥？你们一起做事都这么叫了吧。
看着娟娟脸就飞红了，不由好笑，回身又坐到方桌前开始调电视。娟娟在炕沿砸开俩核桃，剥好先递给奶奶一个：他对我好，我就叫他哥……
我咳了一声，娟娟马上不说了，哆嗦了下手里准备拿给我的核桃也掉到地上。正好调出一个台正在咿咿呀呀唱戏，我回头对奶奶说：“你看会儿吧，我出去找刘胜。”然后对娟娟说：“你陪我出去走走吧，一会儿送你回来陪我奶奶睡。”
奶奶嘴里放了几块核桃，牙齿大多都掉了，就用牙床慢慢磨着含糊说：去吧，去吧，我一个老婆子不用陪。
出了院门，山风呼呼，娟娟明显缩了下肩膀，看她单薄的毛衣及几乎没扣子的外套，没好气地问：没带厚衣服？
“嗯，不知道山里这么冷，在城市肯定一个毛衣就够了。”娟娟怯生生地回答，我叹口气返回去拿起我的一件羽绒服再出来，娟娟正看着黑乎乎的远山出神，不由心软就手把衣服披到她身上。
再掏烟点一根，没想着去哪，只是顺路向下走。山里黑乎乎的路我走惯了，但娟娟深一脚浅一脚马上就拉住我胳膊。再叹气，从兜里摸出手电递给她：你跟我父亲说啥了？
“没说啥呀。你朋友见了你父亲马上说他是你让他来接我的，我就赔着笑说是你同事，来这边过年图新鲜……”娟娟摁着手电，两手冻得哆嗦。
听着她绕口令般的回答，我不由想笑但忍住了：你说你要来为啥不提前打电话，不怕我不方便啊！算了，来了就来了吧，少说话就是。
娟娟好像很委屈，“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我在前面她打着手电在后面跟着，没走几步我觉着不对，回头发现她低着头在抽泣。
你怎么了？我没欺负你吧？
她上前一步抱住我：我实在没地方去了，一个人孤零零过年都过怕了，认识的人都想占我便宜，就觉着大哥还能依靠，于是就忍不住跑来找你，给哥惹麻烦了，哥你骂我吧……
我任由她抱着，脑海里突然冒出小易的一句话：不要以为干这行的个个都是杜十娘！
正想分开娟娟的手，远处突然射过来一束手电光，娟娟马上就松开手站直身子轻声说：大哥，对不起。
没理睬她，我对手电光来处喊：谁啊，照你的路照人干吗？
“我，刘胜，晓风吧，正准备过来叫你呢。”刘胜三五步就走到跟前：“去我家喝两杯吧，娟娟也在啊，一起去吧。”
跟着刘胜进家，我先环顾了一下他家，仍旧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紧紧巴巴，他媳妇明显老了很多，俩孩子一个在看电视一个正在炕上号哭呢。
好在马上就过年，他家里也买了些熟肉青菜，刘胜老婆看我进去马上堆出笑容：我给去弄几个菜。
娟娟挽起袖子把刘胜媳妇推到炕边：嫂子哄孩子吧，告诉我东西在哪儿就好。
很快，娟娟三下五除二就搞了四个菜，刘胜没心没肺马上打开一瓶高粱白，我看着娟娟很惊奇，这丫头做饭真是有一手啊。
刘胜给我倒了一大杯，然后给娟娟倒，她马上拒绝了：我不喝白酒的，从来不喝，我哥知道。
看着娟娟，我点头，心里话：知道个屁啊，连今天算上才第四次见面，前三次都是喝得差不多才去的歌厅，她啥秉性都不知呢，就连名字也只是告诉我姓肖，本来让我叫她娟娟，我开了老母鸡玩笑后又变成蛋蛋。
这顿酒喝到第二瓶，听娟娟跟刘胜媳妇聊天我才知道她就叫肖娟，四川接近西藏的一个大山里的人。从刘胜家出来，我摇摇晃晃把肖娟送回奶奶家，返回我家的时候看了眼手机：1：00。
父亲没睡，坐在火炉旁看一本书，闻见我一身酒气进屋，只是看我一眼就又看书。我洗了把脸走到火炉前倒水喝，父亲把他的杯子递给我：喝点茶吧。
顺势坐到父亲对面的一个小凳子上，我们爷俩开始聊，父亲说母亲正是更年期，吃着药呢，唠叨你几句听着就是干吗走啊？
低头喝茶没吭气，父亲接着说你也不小了，也该考虑一个稳定的职业了，打工不是丢人的事情，自食其力很好，但有稳定的工作放在那为啥还要去受罪呢？
突然就忍不住了，我开始滔滔不绝，从大学去卖彩票促销开始一直说到七块钱过多半个月，最后落脚说我这么拼命还不是为这个家啊。
父亲一直抽着烟听，我告一段落他叹口气递给我一根烟，过去的都不说了，我当年比你苦多了！就说你下一步的打算吧。
我深深地抽了几口烟：不管啥职业，先赚钱，只有钱多了才有未来！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赚钱我也不回这小县城了！
父亲伸手拉开火炉上的盖子，把手里的烟头扔进去再盖住，然后看着我语重心长：这个时代就这样，爸不勉强你了，去奋斗吧，爸不退休你的工作就挂在宜城高中，累了回来还能当老师。
我点头，起身再倒一杯水，父亲接着说：佳燕呢？这个毛毛糙糙的姑娘又是谁？
端着杯子愣了一下：爸，睡吧，不早啦，这个事情你们就不要管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回宜城了，我半晌午回到奶奶家，奶奶说父亲让我陪她过年，初一再回去待两天就行。说话间，娟娟已经给我端过饭：哥，我跟奶奶吃过了，你赶紧吃吧。看我做的担担面好吃吗？
接过碗，吃一口马上就不由自主赞了句：真好吃！
刚吃了一碗饭，刘胜过来叫我们去赶集，本不想去，看娟娟跃跃欲试的样子就答应了。
到关庄镇我去大舅家坐着喝水，不知何时起，我像患了“厌烦逛街症”，只要是到了人多的集市或者商场，脑袋马上就晕。刘胜跟媳妇带着娟娟兴高采烈去逛了，半下午刘胜过来叫我回，到了机改车上发现娟娟买了一大堆东西，身上夸张地穿着件红棉袄，活脱脱一个农村小媳妇的样子。虽然仍旧板着脸不多跟她说话，但一路上娟娟只要颠簸就拉我胳膊，我也不好意思甩她。
回到奶奶家，娟娟开始从塑料袋里掏东西，三大包中一包是给奶奶买的；一包是做饭的配料啥的，我扫一眼大多是川菜用的；还有一包给她自己的，就是农村的粗布衣服。
奶奶试着她给买的褂子时我对娟娟使了个眼神，跟着走出窑洞，我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递过去：谢谢你帮我给奶奶买东西。
娟娟调皮地看着我：是我给奶奶买的不是你给奶奶买的，所以我不要你的钱。
我上前就塞给她：你赚钱不容易，不能花你的。
娟娟捏着钱很黯然的样子，突然又伸手抱着我：今晚免费陪你，你愿意吗？
我挣开她的手：大白天的，让邻居看见笑话。
看她仍瞪着大眼睛看我等答案，心里动了动，这个丫头胖了些，好看多了。但嘴里只蹦出四个字：别胡说了。
转身走出院门时我回头：明天叫刘胜哥带你去套野兔子，好不好？
娟娟蹦起来：好！好！好！
看着冬日夕阳下她的红棉袄随着身体起伏，我咽了口吐沫出门去找刘利明。晚饭我就在利明家吃的，刘胜后来也过来，哥仨又喝了两瓶酒才分开。看时间不早了，我径直就回到我家，炉子奄奄一息，在我刚把炉子红火起来，正在脸盆里洗满手煤灰的时候，屋门被推开，娟娟水灵灵就扑进我怀里。
这不意外，下午回来时我特意带她从我家走过，意外的是她居然是第一次。脑袋枕到我胸脯上娟娟摸着我手：哥，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我坚守自己，现在我都给你了，我是你的“蛋蛋”了！十五岁一个人跑出来，我啥人都见过，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是好人，到这里更是觉着到家了，我不是让你承诺啥，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
摸着她的长发，我有些感动，在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保持贞洁几乎是天方夜谭：回省城后不要在歌厅干了，哥给你找个干的。
娟娟抬头亲我嘴唇一下：“我也是这打算，我攒了两万块钱了，准备盘个小门面卖服装呢。我看过了，有个大商场的格子明年就招商呢。还有上次说没房租是骗你的。”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我搂着她吻住唇翻身把她再次压到身下……
第二天我们在山上跑了一天也没套住野兔子，满山都是开矿留下的黑窟窿，高过人头的树都被砍进洞里当了坑木，东一堆西一堆的矿渣旁都是枯草，野兔子、野鸡早就没了生存环境，估计不是死绝了就是跑进深山里了。到杏林沟，看着下面那山一样的一堆矿，刘胜告诉我：田青他哥哥说暂时没钱往出弄，我守着这金饭碗仍在要饭啊。我计算过，往出运的费用比矿价都高啊。
接着三天，我跟娟娟就像新婚一样，把奶奶家跟我家布置得非常喜庆，娟娟天天换花样做饭，我家人都爱吃辣椒，娟娟拿手的川菜让奶奶赞不绝口，尤其是回锅肉连着吃了几顿都没吃够。
大年三十上午，奶奶在剁馅，娟娟和面，我在扫院子，家里弥漫着一股过年的气息。很快扫完，我放下扫帚直起腰刚掏出烟，一个人推开院门进来了，扭头看：张和尚晃悠着身子，裤带上那把铜马勺越发的闪闪发亮。
“晓风啥时候回来的？和尚我听到我姐剁馅的声音就来吃饺子了。”张和尚说着话眼巴巴看着我手里的半盒烟。
微笑着递过去，再进窑洞告诉奶奶先给张和尚包一锅，娟娟悄悄好奇地问：张和尚是哪儿的和尚？
张和尚正好掀开棉门帘进窑洞，接话：哪儿的都不是，但就是和尚。
我从包里掏出两盒烟递过去：咱到院子里晒天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