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有句民谣“依汾有座大鼓楼，半截钻到云里头”。我第一次来依汾看病昏迷状态来，疼痛状态走，根本不知道我曾路过这座城市的象征；第二次来师范测试，小舅舅跟我说过，但我在公共汽车上只看到污染——乌烟瘴气的灰尘几乎遮住整个鼓楼，到跟前才能依稀看到模样。
正式到了依汾一中后，我很快患上严重的鼻炎，尤其是每周一次半程马拉松在公路上跑完后，鼻孔里好像干涸了很久的一条河谷，轻轻碰一下都会鼻血横流。无奈我有时间就打上一暖壶热水，揭开壶盖，找个恰当的位置用蒸汽熏鼻孔，会舒服很多。这让我经常想起故乡大山里清新的空气，还有比这个城市街道两边翠绿百倍的花草树木。
而在依汾的第一场录像就是在鼓楼底下的录像厅看到，片子是小马哥的《英雄本色》，看完心潮澎湃，对哥们义气有了新的升华。我们四个石生是队里的主力二传，做事考虑多，大局观念很强；田青是主力副攻，脾气暴躁，但人非常够意思，除了女朋友，他的就是我们的；我和武小易是替补，我比较稳重，遇到事情不慌乱，武小易家里很有钱，人很幽默。
接下来的时间，本来上课时间大致相同，就有很多时间一起鬼混，我也两边宿舍都住，排球队宿舍常住就我们四个，很快无话不谈俨然成为一个帮派。
跟当年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洞沟五狼相比，我们很快建起的这个新团伙有个更大的互补性，性格及场上位置都不冲突，很快亲如一人。排球跟篮球相比对集体的配合要求更加细腻，比如一个大学要队员——二传、主攻、副攻、接应二传最后一锅端走，拿来就能用，且配合默契，所以我们最终的利益无冲突，再加上我的学习成绩他们无法企及，这就基本形成球场看石生，场下我的意见可以左右大伙。
一中的学习氛围浓重得让你无法想象，抬头低头你碰到的人几乎都捧着书，就连在宿舍吃饭都很少有人闲聊，大家都是把书摊到跟前，吃着看着，估计很多时候在素菜里吃了肉——食堂的饭非常差劲，卫生也非常低劣，几乎每餐我们宿舍十个人总有一个吃出苍蝇，但包括我在内都是骂一句将那个东西挑出扔一边，继续吃那些菜或者馒头。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我们这些从小县城或者农村出来的孩子，对未来的渴望，还有生活的拮据。学校门口有个日杂店，带手柄的饭盒三块，不带手柄的两块五——你看吧，从食堂打饭出来的学生，百分之八十都小心翼翼衬着一块布端着个无手柄的饭盒，刚开始我也是其中一员，端着一份三毛钱的茄子西红柿烩到一起的菜，俩馍馍在上面，汤汁滴答着，手烫得吱吱啦啦，但就是不撒手，快步往宿舍跑着。
开学没多久的一天，田青中午没回家跟我一起吃饭，我拿着馍馍，他端菜刚出食堂就把饭盒扔到地上——他吹着手，很抱歉得看着我，我笑了笑把馍馍给他，捡起饭盒去冲洗了再打上菜，端着就回到宿舍。尽管他看出我久经沙场百炼成钢，还是下午就从家里给我拿了个把柄很长的、很舒服的饭盒。
一个暑假的集训，再加上李教练是运动学专家，我最得益于他的就是学会放松肌肉——不是一味地苦练就可以出成绩，很快我的爆发力开始体现，全队测试我摸高三米三十多成为第一，只是排球基本功的缺失，让我依然没有打上主力位置。再加上原来两个老队员不知道是对依汾七中不满，还是因为李教练做了工作，开学不久又转回我们学校，我们的队伍很快齐整，但我主力位置更加不可及了。
对于学习，除了语文毫不费力就是佼佼者，其余科目我拼命赶着，但大伙都在拼命且时间精力都比我投入大得多，一个月后的全科测试，我排到四十五名，尽管班主任对我这个成绩大加赞赏，但我丝毫高兴不起来，当天的日记里我这样写道：糊糊涂涂的一个多月了，学习不长进、排球不进步，三年后我看你怎么有脸回家。
彷徨着，努力着，十月份的秋季校运会很快到来，由于我们经常在一起训练，田径队、排球队队员彼此都很熟悉，大家商量了下分开报了项目——每人两项，普通生跟我们无法比的，于是几乎每人两个第一，拿奖品出风头。但三天的运动会后我成了我们班的英雄，这始料未及也让李教练对我开始刮目相看：
运动会最后一天下午，高一年级七个班中我们班跟另一班总成绩只差1分。年级最后一项是男子800米，我参加，得第一名可得7分，第二名得5分——也就是说我如果拿第一，我们班就稳得总成绩第一名。本来商量好的，校田径队的没有人参加这个项目，我会毫无悬念得第一，那个班的班主任着急了，搞了个运动员受伤替补的花招，把一个已经参加了两项的校田径队队员又弄到跑道上。
比赛开始前，我们两个班一百多同学几乎喊破喉咙，我穿好跑鞋心里衡量了一下，那个田径队的是跑五千一万米的，800米这种中距离跑对高速耐力的要求很高，想赢他只有一个策略——前400百米跟跑，然后提前冲刺！
发令枪响起后，我按计划跟着他的步点，由于他的个子瘦小，我压迫式的跟跑让他很不舒服，一圈过来他的步伐开始失去节奏，我马上开始加速，但意外发生了，跑前石生为我借来的跑鞋很不争气，先是左脚的鞋带崩掉，很快鞋不跟脚了——听着身后呼吸的迫近，转而超过去，我飞快地踢掉左脚的跑鞋，然后踩着右脚跟，再踢掉一只跑鞋——我光着脚飞速开始冲刺，那时候的操场不是现在的塑胶跑道，跑道上全是是炉灰渣子铺的，我咬着牙，调整呼吸加快摆臂，根本不去想脚的感觉——全校师生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的雷鸣掌声让我的速度开始逐渐提起来，最后三十米我飞快超过他，撞线的瞬间我突然感觉脚底板的剧痛，我几乎扑倒在终点的几个同学身上，喘着气，我明显感觉脚底湿乎乎的出着血。
四五个同学抬起我，班主任跟着，很快到了校医室，伤口不要紧，但酒精的清洗让我一直吸着凉气。记得有几个女同学也跟着，我咬着牙不哼一声，她们纷纷掏出自己的手绢给我擦着满头大汗，我不记得是谁了，但几年后章晨曦说起这件事，坚持称自己就在场，手绢虽然破旧，但她毫不顾忌掏出就抹到我脸上了。
三天里，我在宿舍里享受“皇帝”般的待遇，大家轮流给我打饭，扶着我去教室去厕所，我咳嗽一声都有人递过水——这个英雄般的待遇让我很感动，原来同学们不是纯粹学习的机器，他们也渴望一种集体荣誉，渴望在这个年龄青春飞扬，只是对未来的迷茫、憧憬让他们压抑太久。
而最让我得意的，一周后李教练居然在教学比赛上第一次把我安排到主力方打主攻——他说：我欣赏你的精神，光着脚跑完400米！搞体育不狠，就不可能出成绩！
第一次在主力方打球，我很兴奋，但表现很差劲，一传尤其糟糕，接连不到位。到前排后，三个位置石生基本都是很舒服地给我喂球，但我的扣球不是出界就是被拦。李教练面无表情不吭声就在场下看着，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太想表现反而物极必反，随即开始扣球、吊球结合，尤其是连续很干净利落地拦了几个网后，李教练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本来功德圆满面粉成了面条很快煮熟，但嫌弃面条太软了，非要成个饼子，于是一个软乎乎的饼子被贴到鏊子上，煎熬着，终于硬起来了——依汾生活五个月后，我似乎成熟了很多，学习逐渐开始往上赶，排球上终于如愿以偿，主力接应二传的位置似乎也坐稳了。
但一场雪后，一切差点变了。就像鏊子的热度，随着一些燃料的减少，开始冷却，而我就像个夹生的东西，披着成熟的外衣，里面是一摊软得提不起来的面疙瘩。
那个清晨很冷，雪粒打在脸上像硬毛刷子一下下地扎过。六点，我们在操场门口来回跑着，一个个缩着手夹着脖子。奇怪，一向不迟到的李教练居然姗姗来迟，绷着脸吓得我们赶紧集合。
今天下午，在师大的馆里，我们要跟七中打场教学比赛，如果咱们输了，我就辞职了！李教练一席话，我们均像被冻僵般愣住了。
李教练跺跺脚继续说：大家也不用紧张。昨晚校长跟我谈，明年八月的全省中学生排球赛，如果咱们在依汾都拿不到第一那就不用去了！我头脑发烧，打一场吧，输了我辞职，校长就定了今天下午。
说完这席话，他带头跑出去，我们跟着跑，跟往日的嘻嘻哈哈截然不同，我们都沉默着，脚下薄薄的雪被踩得啪啪作响。
按照训练大纲，这个早晨是二十公里越野，但跑了有五公里我们就回宿舍了，李教练的意图大家都明白，养精蓄锐。
回到宿舍，大家没去洗涮，闷头坐着，任由发际的冰碴子化成水滴答——如果李教练不干了，原来的教练回来，我们都得靠边站，换句话——如果这场球输了，我们就输掉前程。
李教练是个恃才放犷的人，但真是个干事业的人，只是这种人领导总不喜欢，这次我们都想到是校长故意闹腾我们——组队不到半年，只有两个挖回来的老队员，其他都是球龄不到一年的，跟几乎多半个原一中的全省冠军打，赢的可能几乎为零。
我们正闷头坐着，李教练推门进来了：怎么都不洗，想感冒啊！我们赶紧端着脸盆出去洗了，再回到宿舍，发现李教练坐在一个下铺黯然神伤的样子，我们放下脸盆面面相觑。
谁有烟？李教练这句话没人敢接，他不抽烟，也最反感我们抽烟，往往逮住就是罚跑五千米。
装啥呢，你们都抽的！我要抽一根，拿来吧！
田青大着胆子从自己床头摸出一盒，抽出一根恭恭敬敬递过去，石生也从自己枕头下拿出打火机给李教练点上。
李教练抽口烟，拍拍床铺：都坐下吧，我耽误你们一个早自习！
这是我运动生涯最特别的一个准备会，从抽烟起，教练正式开口居然是他如何追到师母。人家当时是我们北体的校花，艺术舞蹈专业，我准备追你师母的时候，我们宿舍的都开始叫我癞蛤蟆。
我们不敢笑，但本来僵硬的面部肌肉开始放松了。李教练随后讲了大约一个小时，居然将自己如何死缠烂打，如何用歪招都讲了出来。
此时我们都知道他还是想说这场不可能的比赛，但实力的悬殊跟追女孩子没法比。李教练没说一句战术，说完这一席话就转身走了。随后我们陆续走出去教室，心情似乎不那么压抑了。
中午我们几个主力一起去吃牛肉饺子，大家还是没明白李教练究竟如何打这个比赛，我们六个对前途的迷惑似乎不见淡弱，尤其是跟原来教练去了七中又回来的，如果原来教练回来，肯定没他们好果子吃，其中一个一直抽烟几乎没怎么吃饺子。我也很忐忑，放弃师范是不是错了的念头一直在脑子里盘旋，几乎吃不出饺子还有馅。
田青夹着个饺子突然停住：我明白了！
余下五个人瞪大眼睛，但田青把那个饺子放到嘴里，不再说话。无人深究追问，均想他只不过是给大家放松心情罢了。
下午我们都没去上课，比赛是五点开始，四点多李教练出现在我们宿舍，我们早已经换好服装，跟着就出发了。雪还在下，哩哩啦啦地像雨，讨厌地落在头上就化，很快头发就湿乎乎的一片。
依汾师大跟我们学校只隔着一个公园，公园售票的、看门的都是我们学校老师的家属，我们得以不绕路，进了公园穿过去，有对拍雪景的男女看着我们这帮大个子，相机对了过来。
李教练挥手：别瞎照，干你们自己的吧！
石生发现李教练的话不起作用，瞪着眼吼了一句：再拍，小心砸了你相机啊！
这个下午公园本来浪漫的气氛很快让我们搞得紧张兮兮，而这就是我们队所有人的心境。
进了师大体育馆，居然坐满了观众，熙熙攘攘。我的心瞬间就揪起来，马上就觉着尿急。身边一个老队员嘀咕：注定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这么多人都是给对方加油的啊。
原来那个教练的学生很多都在师大上学，留校的都有两三个，发动个主场优势很容易。
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几乎只占最后一点——众志成城，但实力往往是这三个必胜条件的砝码。练球开始后，对方叮叮咚咚地扣球很快就压制住我们，特别是一个一米九七的主攻，四号位扣球都是三米线以内，我们虽然努力发挥着自己的水平，但个个心寒如刚过公园的人工湖，逐渐结冰。
比赛开始前不久，我们校长不知何时坐到我们后面，体育组的好几个老师陪着，个个面无表情。
上场前，李教练冷着脸说了一句：无论结果，我都感谢你们！然后我们手叠在一起，大喊：加油！
果不其然，全场都是对方的球迷，在七中队员上场前那声全场一起的“加油”差点震聋我们的耳朵，我突然发现田青眼中有火般死死盯着对方那个主攻，心里一动过去拍了他一下：我来吧！
田青看我一眼：说啥呢？好好打你的球！
比赛很快开始，我们在对方强大的攻势及震耳欲聋的全场助威声里，很快大比分输掉第一局。
换场地，李教练面无表情把我们招呼到一起：球可以输，人不能输！你们是爷们就拿出点拼劲来！
第二局开始，我们开始咬住比分，全场像疯了一样喊叫着，打成一个球都是捶足顿胸、歇斯底里……但一绕到对方的强轮次，那个一米九七的家伙无人能挡，全场甚至侮辱地开始喊：一、二、嗵！——就是我们发了球后，对方无战术，就是一传、二传、这个家伙砸下来。
但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在任何位置，网子似乎都不存在，我们基本三人连续跳起拦那家伙的网，但感觉球都是从指尖超手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