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初三的一个学生，刘胜说他认识，跟他大姐家是邻居。并且告诉我这个同学对那本手抄本非常熟悉，几乎倒背如流，还会讲很多村里荤笑话。但这个同学当时就被打了个半死，后被拖到派出所。当夜据说他在派出所里解下裤带上吊，但裤带断了未遂，后被拘留了几天放了出来。
学校第二天就将其开除，再后来听说他全家都搬走了。
而我和李变，跟很多同学一样，转入地下偷摸着恋爱，彼此感受青涩果实最初的甜蜜。这是纯洁的所谓爱情，白天彼此不理睬，只有某个晚自习后到无人处才偷偷摸摸拉上手，然后漫步。我们之间的话很少，从手心传递的心跳在静夜似乎都能彼此感觉。
漫步时间只有短短的十多分钟，李变说回去晚了她妈妈总是问。所以我们从不相约，只要她觉着可以，下自习后一个眼神或者我跟刘胜去玩时她在固定地方招手，那当天我们就幸福着走一会儿。
牵着手，我们走过冬天，转眼我的十四岁就将过去。
这年的期中考试成绩出来，我不再是年级第一，班级也考到第六名，李变的成绩也在继续滑坡。但我们似乎都不在乎，每节课如果不偷偷互望几眼，心里就不舒坦，两天不牵手，手心都痒痒。
照例是寒假前的休息，照例的加分数，照例是我们两个在空荡荡的教室，炉子灭了，但没有寒意。我俩紧挨着坐着，一个念分一个加，就算是自己的试卷心里也没丝毫波澜，只是过一会儿就悄悄捏一下彼此的手。
学校空荡荡的没几个学生了，宿舍附近有几个学生正在往自行车后面打包被子回家换洗。加完分送给班主任，我们相跟着再回教室，收拾好书包及纸笔，我到教室门口向外面看看，悄然关上门，然后走过去毫无征兆但水到渠成的将李变拉起，抱住。她没挣扎，手先是摁到桌子上，逐渐伸出抱住我，很快脑袋靠到我胸前，马尾辫扫到我鼻子，痒痒得想打喷嚏。
我低头顶住她脑袋，嘴唇凑过去想吻她，她摇摇头，突然推开我轻声低语：这是教室，有人来的。晚上我在老地方等你。
很多年后，我有段时间把手机铃声设置成一首民歌：难活不过人想人。来了电话，除了个别着急有事的，我一般都不马上接，基本在音乐快结束时才摁下接听键。娟娟发现后问我是不是专门给她设置的，我不置可否地点着头，她幸福地拿出自己手机一遍遍拨着我的号码，两只手机闪着光并排躺在床头柜上，娟娟就把脑袋枕到我胸前唱“白日里想你，盼黄昏；黑夜里想你，等不到明”。
但在这个旋律里，我想的最多的却是李变，尤其是那个约会及随后的寒假。
很难熬的一天，中午在大舅家吃完饭后，叫上刘胜去打台球。我和李变好了后，刘胜和我关系依旧，但从没三个人一起出现过。刘胜原话：你们好就好吧，只是俺心里那点别扭消除不了！
天冷后街上的露天台球桌大多都被蒙上厚厚的罩子，刘胜姐夫脑袋比较活泛，搭起几个杆子，再用大块塑料薄膜围住，一个暖和的台球房就搞定。我们进去发现烟雾缭绕的，关庄镇几个无所事事的赖小子正在里面打球赌博，剩一个球一块钱。看了会儿，索然无味，我便回到学校，刘胜留在那里继续看。这小子很快就迷上赌球，好在球技不错，赢多输少，第二年他被学校开除后的夏天，我没少喝他赢来的啤酒。
学校里空荡荡的，下午的太阳白花花地照着操场，我抱个篮球在球场百无聊赖地投了会儿篮。天很冷，我投几个球搓一会儿手，眼望着西方的山，期盼着太阳赶快落下去。
随着影子逐渐地拉长，天总算慢慢黑了。我回到宿舍就着一碗热水啃了俩馍馍后，锁了门就走出镇外——水库边的一溜子杨树下，就是我们的老地方。
站到水库边，天还没黑透，隐约可见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再有两天就腊月十五了，眼看就要圆了的昏黄月亮在天边打着哈欠，磨磨蹭蹭向上爬着。
冷风阵阵，我沿着那一溜落了叶子光秃秃的杨树跺着脚，打球时没换衣服，身上的汗到现在还没干呢。我缩着脖子来回走着，突然想起一年前，刘胜在不远处跺着脚搓着手到处张望李变，想笑但嘴唇一动，随即一个喷嚏打出。
月亮加快速度继续往上爬，我浑身冷飕飕的，想起李变的嘴唇，似乎有一丝的温暖从心里升起。我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村口的路，但依旧是无人走过。月上中天，我打着喷嚏开始往回走：这么晚，李变不可能来了，她怎么了？上午好好的，不会病了吧？她家人不让她出来吧！
我小跑到镇里，迎面间或有个人过来，但失望依然，不是她，怎么就不是她呢。跑到她家门口，大门紧闭，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也没从院子里传出。我沿着她家院墙绕了半圈，再折回，听到她家的狗开始叫唤起来，我停住脚步，狗叫很快也停止，院子里依然静悄悄。
耷拉着脑袋的我慢慢走回宿舍，拉灯，床边的闹钟显示：11点。捅了捅炉子，已经灭了，懒得再生。哆哆嗦嗦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瑟瑟发抖，但脑子里就一句话翻来覆去：她为什么没来？……不知睡着没，随着几遍鸡叫，天慢慢放亮了。起床昏昏沉沉到操场惯例跑了十多圈……她为啥没来呢？她为啥没来呢……
第一个坐到教室，直到同学们逐渐坐满李变也没来，我焦急地一直看着教室门，但班主任进来了，她依然没出现。公布成绩，班主任批评了我，说我老想着打球学习都耽搁了，我低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偶尔扫一眼门口：她为啥还没来？
班主任宣布放假后走了，同学们走得也差不多了，我忐忑不安坐着等人走完封门，突然发现李变要好的那个女同学正弯腰掏李变课桌里的东西，我几步走过去，急切想问但又扫了眼教室，直到就剩我们俩人才张口：她为啥没来？
那个同学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从裤兜掏出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递给我：一天不见就想成这样？说完转身背起俩书包走了。
我没理会她的调侃，赶紧打开那张纸：我弟弟昨天下午病了，全家到医院陪着，很晚才回来。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吧？今天还得输液，我得去医院陪着，不去学校了。你回家吧，我着急去医院了。
简短的几句话，娟秀的字体不变，但我很恼火：我失望了吧？我太失望了！伸手想撕掉那张纸，但想了想依旧叠好放到裤兜里。
教室门上的封条还没贴好，刘胜骑着车子已经过来了，相跟着回到我住的地方收拾了东西，俩人骑着车飞快穿过关庄镇。
路过镇医院，我只是放慢速度想了一下进不进去，随即脚下一用力，追着刘胜很快出了镇，中午时分回到洞沟开始我初二的寒假，这备受煎熬的二十天。
照样的年，除了感觉到鞭炮声越来越久，越来越响，我不是很在乎地又老去一岁，年前的十多天尤其懒散，寒假作业两天就写完，刘胜抄得更快，只用一个下午。每日溜达在山村里，刘胜正大光明地叼着烟，一会儿摸出个炮仗点着到处乱扔，惹得鸡飞狗跳。而我越加的沉默，除了跟洞沟五狼一起打扑克还有点笑容，刘利明若有所思地说我相思病犯了吧。我捶他一拳：你才相思呢！刘胜在旁边打岔：想死？活得好好的，想什么死呢？
我们哈哈大笑着，日子就这么匆匆过去。
山村里有了几台电视，我家的是十七寸的彩电。父亲在县里还是有办法，托人买到，这在镇里也是不多见的。于是每晚都有邻居来看，只是山里信号不好，只能看到一两个台还经常有雪花点。
说起来父亲已经成为令人羡慕的机关干部，但越发得忙碌了，到了腊月廿七才回家来。这也让我舒服过了好几天，不用听关于学习为啥退步的叨叨。父亲回来时天已经有点黑了，听到他在院子喊，我和弟弟跑出去。父亲带回很多年货，包括山里比较稀缺的青菜、西红柿，在看电视的爷爷抚着胡子拿过个西红柿：这玩意儿在哪种的，咋就冻不死呢？在我家看电视的邻居们也很羡慕地看着青绿的黄瓜、西葫芦，嘴里啧啧不断。
父亲吃完饭后把我叫到院子里，问我是不是迷恋篮球才导致学习成绩滑坡，我看着远处黑乎乎的山头还没开口，母亲从屋里出来站到我们跟前，然后从兜里掏出李变给我的那张纸递给父亲。脑袋一大，马上意识到那天装到裤兜忘记了，母亲洗衣服时发现但没吭声。
父亲到屋门口就着灯光沉默看完，转身点根烟抖着那张纸问：谁给你写的？怎么回事？
母亲掏出那张纸的时候我心里已经开始计划，脑袋转了三圈还是决定将黑锅给刘胜背上：有个同学让我转交刘胜，我忘记了。
父亲不信任地看着我：是不是那个写日记的姑娘给你的？
我咬着牙很肯定的样子：不是。
其实编故事的时候我就知道，说什么父母都不会信，但承认的结果无法预料，尤其是李变，父亲肯定会再去找班主任甚至直接找她，我不能想象她哭泣的样子。
父亲扬手想打我，我梗着脖子不动，他叹口气：你就这样吧！说完把那张纸摔到我脸上转身拉着母亲回屋了。
眼泪在眼眶打了几个转，我强忍回去。一阵风吹过，那张从我脸上滑下的纸飘起，我没动，看着它旋转着跌跌撞撞地飞出院墙，沉入黑暗，不再看到。听着屋里看电视的叨唠声，李变的样子浮现在半空，我张开双臂，狠狠地闭住眼，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冰凉冰凉。
等看电视的乡亲都走了，父亲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香蕉，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实的香蕉，全家人每人都分到一根，弟弟连着皮就开始啃，父亲笑着纠正他并告诉我们：这是局里有人去南方出差，他托人家捎的。
年前父亲没再理睬我，母亲叨唠了几次，我该干啥干啥，每晚连电视都不看直接去爷爷的窑洞跟奶奶做伴。
腊月廿九，刘胜的两个姐夫来给他家送了不少东西，刘胜本来在屋里躺着，听到姐夫说的一个消息后马上跑出来找我们：镇里组了个队，邀请我们洞沟五狼正月初一下午三点打个比赛，地点就在我们学校，镇里都贴出大字报了。
刘利明哈哈笑了：胡说啥呢，那叫海报。
当天下午我们几个坐到刘利明家，分析了下关庄镇的对手，最后定义：不值一提，可以狂踩他们！这个准备会我的心思根本没在篮球上，我一直想着：李变应该去看的吧！
好事多磨，当晚天突然阴沉，半夜起来尿尿，发现窑洞外面已经是白雪满院子，且仍在很紧地下着。这雪一直下到年三十妈妈包好饺子才停，我和弟弟顶着雪粒贴对联，扫院子时见天逐渐不再那么黑沉沉，心里的期盼再次萌生。看着春节晚会，我一直琢磨雪扫开就可以打球，但路滑得不能骑车子了，明天怎么去呢？
初一一早起来，村里接神的鞭炮还在响着，刘胜就窜到我爷爷这边，先趴下给爷爷奶奶磕了头，然后迫不及待拉着我往外走：咱吃完午饭步行去吧，找他们说说去！
我边走边打趣他：想你的相好了吧？
说完很后悔，但刘胜丝毫没在意：啥呀，很久没摸球了，就想三大步了！
挨家串，家家桌子上满满都是吃的东西，以前主打的麻花被挤到一边，糖果瓜子、点心，都是随便吃，当年看到小孩来基本都要藏的东西现在摆那儿都没人动了，倒是刘医生家里放了一盘子红澄澄的橘子，让我们哥几个吃了个光。
中午草草吃了几个饺子，正准备出发，雪花不解风情地再次飘起。我们哥几个兴致勃勃还没走出山口，雪花已经变成鹅毛般，无奈我们骂骂咧咧返回刘利明家打扑克，但心思似乎都没在扑克上，没玩几把就散了摊子。
这场雪只下了一下午，好像故意不让我们去打球似的，刚擦黑满天星星，天晴得光光的。
姥姥去世，大舅他们一家肯定要去大舅妈家，初二也没去关庄镇。
初三、初四、初五就近走了几家亲戚，初六开始无所事事，每日转来转去不知该干啥，父亲过完年后跟我深谈了一次，无非是抓紧学习什么的，我支吾着有一句没一句听着，父亲提到那本日记。而这是这次谈话的最大收获——那本日记本当时就还给李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