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装修好的第二天早上，天空飘着雨夹雪，早上起来雪梅非要过去看效果，拗不过她就拉着过去了，此时离预产期就十多天了，她肚子大得上下车都不方便。
除了木地板是浅铜色，整个家里就两种颜色，白与黑，家具窗帘电视墙一概如此，看着也新潮别致。雪梅正在挨着屋子欣赏自己的作品，突然哎哟一声就往地上坐，我眼疾手快，瞬间夹住她的胳膊：要生？
雪梅痛苦地点头，不能背，弯腰我就抱起她，进电梯轻轻放下她，手忙脚乱摁下按键，雪梅靠着我软绵绵地一直向下溜。电梯到二楼我就抱起她，开门就往外冲，到车跟前我轻轻放下她，手忙脚乱掏出车钥匙回头看她脸煞白，自己的腿肚子都哆嗦。
路上给医院打了电话，车到急诊室门口已经有担架床等着了，很快到产科，雪梅被推进去前拉着我手不放开，声音微弱：不要离开我。
大夫在旁边急了：先做检查，男的不能进去！
心急如焚，赶紧安慰雪梅：不离开，我就在门口，就站这里不动！
她松开我的手，嘴角突然有一丝欣慰的微笑。
在产科门口来回踱步，我搓着手，六神无主。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啥叫孤立无助。下意识我拿出手机，稍作犹豫我还是给丈母娘拨了电话：妈，我是晓风，雪梅刚进了产房！
电话那头先是呼吸加粗，接着话语急促：哪个医院？我马上到。
放下电话抬头看窗外，雨夹雪变成了中雨，急促密集。
刚给我父母打过电话，产房的门被推开，大夫出来：先办住院吧，估计到明天了。
松口气正想问仔细，雪梅被护士扶着出来，赶紧上去扶住，轻手轻脚进病房半抱着让她躺下。
交了押金再打电话让小徐收拾东西，说好半小时后在科大门口接她。再返回病房发现雪梅的母亲默默站着，刚想打招呼，雪梅瞪我一眼头扭向墙壁，一句“妈您来了”生生咽了下去。雪梅母亲叹口气，转身往外走，我赶紧侧身让开，想了想又跟了出来：“妈，您不要担心，大夫说到明天了。”
雪梅母亲回头看我一眼，点点头：有事你再打电话给我。
顿了下，领导作风再次显现：她不想见我可以理解，但这里的事情你要安排好。
点头：我开车送您回家？
“我有司机！”雪梅母亲转身，挺着腰，暗红色的裙子随即摆动，没再犹豫。
再进病房，雪梅白我一眼：你为啥替我做主？
赶紧坐到床沿上：我真慌了，怕了，你不要生气啊！
雪梅叹口气：我不生你的气，但三十多年了，我父母啥样子我了解，也知道你的用心，何苦再添堵呢？
我伸手帮她整理了下额头凌乱的头发：你不生气就好，关于你们的关系，我不再自作主张了！你躺会儿吧，我去接下小徐，拿点住院的东西。想吃啥？
看得出雪梅明显心绪不宁：不想吃。
站起来，我回趟家，很快回来，有事叫护士啊！
雪梅拉着我的手：看你着急的样子我真高兴，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拍拍她手背：说啥呢？心里全是你。
出了病房下楼到了门诊大厅，穿行在熙熙攘攘的病人、家属、医生护士间，想着雪梅刚进产房时嘴角的微笑，暗暗决心好好爱她。
走到门口，掏出车钥匙正想快步冲到车跟前，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一侧站着——章晨曦正看着雨幕出神。
有些恍惚，上前一步真的是她。她正伸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有些焦急的神态。再上前一步她才发现了，愣神、再死死盯着我的脸、脸红，然后垂下眼帘：是你？
嗯了一声，真不知道说啥，彼此发愣里还是我先开口：回来了？
晨曦恢复平静：回来住段时间。
来检查的吧，雨这么大，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晨曦看了看雨雾：车不好打，麻烦你了啊！
生分的犹如陌路，心如刀割，我掩饰不住自己的脸色赶紧转身跑向停车场。很快将车开到门诊门口台阶下，我下车走到她跟前，脱下外套给她披在脑袋上当伞，再伸手：小心点，地滑！
晨曦没有丝毫犹豫就伸手抓住我的胳膊，然后小心翼翼跟着下台阶，上车。
看着刮雨器来来回回，我强制自己不侧头看她：过得好吗？
嗯，你呢？
嗯。
拐过一个弯，前面堵车，摘挡停下：他对你好吗？
嗯，她呢？
嗯。
再无言，我们好像已经把这辈子注定的对话全说完了，唯有沉默着吞咽件件往事。
远远看见她家门口的武警，还有她的母亲打着把伞张望着，放慢车速，我扭头盯着晨曦的脸：我不下车了，我手机号码没变，有事你打电话吧。
依旧平静的样子：我过几天就走了，没有啥事麻烦你了。
晨曦打开车门想再说啥但又忍住了，随即下车关门，然后在雨雾里对着观后镜挥手。
我深吸一口气，看她母亲快步上前，缓缓将车开动掉头，观后镜里她跟她母亲的背影在伞下很是亲密。
到科大门口，小徐提着大包小包从传达室跑出来：哥，我等好半天了。
很快到医院，匆匆上楼进产科，推开病房门发现雪梅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小徐轻手轻脚打开袋子掏东西，我拿起饭盒下楼去食堂买了饭。排队等粥的时候，我叹了口气，脑子很混乱：晨曦何时结的婚？嫁给谁了？这么快也有了孩子？
原本以为自己把过去逐渐忘记了，可见到晨曦的一瞬间，我才知道跟她的一切都清晰在脑海，这几年我只是刻意避开而已。胡思乱想着提着饭盒再上楼，在产科楼道正好碰到雪梅的主治医师，她告诉我也就是当晚的事情，让随时叫她。
心里咯噔一下，我很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妻子正在为我们的孩子煎熬，马上要疼得死去活来，我却想着别的女人。
心怀内疚推开病房门，雪梅正靠在床上喝水，我马上露出笑容：喝粥吧，熬得很好。
雪梅没看我，把手里的杯子递给小徐：你先去吃饭吧。
我赶紧掏出钱，抽出两张：下楼到一层左拐就是食堂。
小徐接过去答应着出去了。我打开饭盒坐到床边的凳子上，再拿过勺子递过去。雪梅没接：为什么这么久？
哦，打饭的人很多，排队呢。
雪梅盯着我的眼睛：我是问你回家为啥这么长时间？
脸有些发烫：下雨，路上车多。
雪梅叹口气，伸手点点窗户，然后接过饭盒，一勺勺慢慢喝粥。
我扭头看窗户，突然觉着浑身发冷。慢慢站起来走到窗前，医院门诊大厅出口正在窗下，进进出出的人举手投足，一目了然。闭眼，脑子里一团乱麻，我回身再坐到床前，斟酌了几分钟才开口：无意碰到晨曦了——就是跟你之前的一个，她也怀孕来检查。
咽口唾沫，本想接着往下解释，突然发现雪梅的眼泪夺眶而出，不由手足无措，想伸手但觉着没有丝毫力气拿起手臂。雪梅也没擦拭，只是一口口喝着粥，任由两滴泪水滑过脸颊。
我，我，我就送了下她……
雪梅停住手里的勺子：好了，不要解释了，把菜递给我。
把菜盒拿过来，发现没地方放，就用双手端着递过去，雪梅夹了几口，又喝了几口粥：好了，谢谢你！
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懊恼着把菜放到床头茶几上，再伸手接过粥盒。雪梅不再看我，只是伸手轻轻抚摸着肚子：孩子，妈妈吃饱了，有力气生你了！
手抖的差点把饭盒掉地上，幸好小徐吃完饭推门进来了，赶紧掩饰着：你给你姐削个苹果，我去洗饭盒。
无地自容又心如刀绞，一种从来没有的罪恶感冲击的嘴巴发苦，看着水流冲击着饭盆，不由伸手狠狠扇了自己个耳光。送晨曦是应该的，但心里为何这么惦念不放——最无法原谅的是妻子临产都无法掩盖这种惦念。
磨磨蹭蹭再回到病房，雪梅正在地上来回走动，大夫说过这样利于孩子出生，但看着她脸上的痛苦表情还有滴滴汗珠，知道这每一步都是多大的毅力啊。大夫跟我们商量过剖腹产，因为孩子双顶径不利于自然分娩，但雪梅坚持顺产，说她查过相关资料，顺产对孩子发育好。赶忙把饭盒递给小徐伸手扶住她，轻声轻气发自内心：雪梅，我真的只是送了下她，你不要多想啊！
雪梅摇头：现在，我只想我的孩子。
再走两步，雪梅站住：正如你在夹沟的房子，只不过是你对故乡的惦念，一个替代而已！
想解释但张口结舌，雪梅突然死死拽住我的胳膊：快，好像要生了！
赶紧吼喊小徐去叫大夫，然后半拖半抱把雪梅放到床上，大夫、护士很快跑过来，先是简单检查了一下，马上就决定进产房待产。
在护士协助下，急火火推着雪梅向产房走，雪梅死死拉着我的手，忍着疼哼呀着。临进产房时，她突然镇定了，哀怨地看着我，两只手松开我胳膊，但顺势在我手背狠狠地划过：你不要进去了！
原本说好我陪她一起，但她这句话说得很坚定。大夫有些诧异，但没考虑就跟护士们推着她进去了。呆若木鸡，我愣在当地。跟在后面的小徐突然惊叫：哥，你手流血了！
低头看，手背上几道血淋淋的划痕，一滴滴血顺着我的手指尖滴答到地上，暗红发黑。
一个护士推开产房门出来：谁是胡雪梅家属，签字！
接过笔，护士又问：有意外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嘴唇哆嗦，但没有丝毫犹豫：大人！
接过手术告知单，看也没看条款就颤抖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手指尖上血迹印点点印上。
这个夜晚我就在产房门口坐立不安，无法想象雪梅在怎样的煎熬痛苦。断断续续有进有出的产妇，我再无杂念，唯有四个字在心里反复：母子平安！
天快亮的时候，心里突然有种平静温暖，很快护士就喊我：恭喜，男孩，母子平安！
眼泪随即就下来了！
雪梅软弱无力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看着旁边小床上的孩子，目光里笑意如春。
我坐在床前看着熟睡的孩子，眼泪不由自主再次涌出。挥手抹去，我弯腰在雪梅脸颊上轻轻吻了下：睡会儿吧！
雪梅点头轻轻闭上眼睛，我站起来到楼道里拿出电话，我母亲好像就在电话旁一夜未眠等着，刚拨通她的声音就传过来：生了？我们一会儿就出发去省城！
再给雪梅的母亲打过去，告知一切顺利。电话里一声轻叹：养儿方知父母恩。昨晚上我一直在想生雪梅时的情景。
不由感动：妈，您来看看外孙子吧！
又是一声轻叹：她恨我，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依旧是恨！慢慢来吧，今天不过去了，省的她不高兴！
准备再进病房的时候，我想了想给薛兰发了条短信。
提前预约的月嫂很快就到了，我松口气，坐在雪梅病床旁看着滴答的液体，迷迷糊糊就趴在床边睡着了。蒙眬间觉着手背刺疼，猛然睁开眼睛发现雪梅雪白的手指正在轻轻抚摸着那几道伤口，目光犹如看孩子般。发觉我醒了，雪梅犹如触电迅速拿开自己的手：你去上班吧。
哦，我请假了。
中午时分我父母就到了，专程来送的刘胜提着一大堆营养品，她老婆也来了，说要照顾月子。刘胜只是简单跟我说了几句话就返回了，说是一堆事等他处理。
当晚刘胜媳妇留在医院，雪梅对我恢复冷冰冰：你走吧，这里这么多人，你也帮不上啥忙。
回家的路上母亲好像觉察出啥了：你惹雪梅不高兴了？这个时候生气会下不来奶的！
刚忙摇头：没有，没有，您想哪儿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提着母亲熬好的鸡汤推开病房门，发现薛兰正逗孩子玩，雪梅在旁边满脸笑容，看我进去薛兰笑了：恭喜你当爹了，我也当姑姑了！
突然薛兰皱起眉头：你手咋啦？
我尴尬笑了下：没事，蹭了下。
再赔着笑看雪梅，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凝固，忙把鸡汤递给小徐：还热着呢，给你姐喝吧！
送薛兰到门诊大厅出口，她突然问我：雪梅为啥抓破你手？
真是蹭的！
唉，不问了。还有，这么长时间不联系我，真有那么忙？
看着她的司机将车开过来，我不由抬头看了眼二楼产科的窗户：最近真是忙乱，不过，送你的石头我每天擦拭着呢！
薛兰看我一眼：我现在活动想调回省城的厅局，回来也能照应照应你。
我点头看着她上车，再摆手目视远去，下意识又抬头看楼上，尽管知道雪梅现在下不了地。
返回病房交代了小徐及月嫂几句，然后逗了逗孩子再转头对雪梅说：我回趟单位。
雪梅嗯了一声，继续喝着鸡汤再没抬眼看我进出。
五天后出院。
很快孩子满月。小范围吃了顿饭庆贺后，雪梅就提出我母亲身体不好，有保姆、月嫂已经无微不至了，再说马上就过年了，让回宜城。
母亲没有坚持，我只好安排车送他们。临行前母亲嘱咐我：不许惹雪梅生气，她奶孩子呢！
父亲更是直截了当：你不能再三心二意了，孩子都有了！
我知道这一个月他们看出雪梅跟我有隔阂，有些委屈但无法解释，只能一味点头答应。刘胜媳妇也被雪梅婉拒，她在旁边等我父母说完也想说点啥，我挥手：路上帮我照顾父母，慢点啊！
出院回到科大这边，晚上月嫂、小保姆都在，我就天天回报社这边住，顺带天天开窗透气。
送走父母后我去了趟花鸟鱼市，随后拉了十几盆据说可以去除甲醛的绿色植物到新房，摆弄好后再返回科大。进门发现保姆正在厨房做饭，雪梅在卧室奶着孩子，一派温馨场景，于是坐到雪梅旁边口气欢快：新房子找人测过甲醛了，已经达标！刚送了我父母又去拉了些绿色植物，咱这几天就搬过去吧？
雪梅温柔看着怀里正吃奶的孩子：那是你的房子，我不去。
赶紧赔笑：什么我的你的，还是搬过去吧，宽敞，暖气也足……
雪梅俯身轻轻把吃饱睡着的孩子放到小床上，盖好被子转身走到客厅，我跟出来继续：其实啥都不用搬，那边家电、厨具、床上用品都购置全了……
雪梅坐到沙发上拿起个苹果，随即打断我的话：咱们离婚吧！
明知她早晚要说这句话，但还是愣在当地，张口结舌。
雪梅盯着苹果：何苦为难你自己呢？我多疑你就不跟女人来往、我无理取闹你都忍着、我让你说往事你就一股脑倒出来，这么一味迁就多累啊？你就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为有孩子生孩子，这都达到了，离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