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梁被他爸冯开元生拉硬扯着去外地看他那个根本就看不好的“病”去了。本来他们是要带月圆去的,但是,婆婆瘫痪在床需要人照顾,国梁的大姐二姐,一个身体有病,一个上班抽不出时间,这样就只能把月圆留在家里了。把月圆这样一个年轻女人留在家里,他们父子又不放心,就借口说怕月圆一个人在家孤单,且照顾婆婆这样一个瘫痪病人太费人手,所以就把原来伺候过月圆婆婆的二姨叫了回来。冯家父子临走的时候,吩咐了月圆和二姨两个事,一是要照顾好婆婆,二是如果有人问起,便说他们是收欠账去了。
二姨这个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喜欢手脚不停地干活。冯家父子不在,她和月圆说话也随便了许多。二姨就告诉月圆,冯家父子有过嘱咐,是让她来监视月圆的。
月圆相信二姨说的话,月圆说:“二姨,我知道,他们父子的心眼眼窄得厉害!”
二姨叹了一声说:“何止是心眼眼窄!要不是看我老姐姐没病的时候常常接济我们,要不是姨的三个孩子都在人家的公司上班,端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饭,我才不来他家这肮脏地方咧!受上苦,还要看他们的脸色。”
月圆觉得二姨话里有话:“肮脏?姨说这里肮脏?”
二姨警觉地瞅了月圆一眼,避开月圆的问话,说:“姨是个农村人,不会说话,心里想的是个甚意思,说出来就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月圆想和二姨说说心里话,月圆说:“姨话里的意思没有错呀。我是冯家的儿媳妇,我还不清楚?”
二姨重复着她的老话:“给你们当这个媒人只是传话跑腿,姨没有坏心眼,姨也是不好驳了国梁爸爸的情面。”
月圆像是个掉在冰窟窿里的人,有一点点温暖都会让她觉得暖心暖肺。二姨的话让她感到了点点星火般的温暖,她说:“姨,国梁他、他那个样子,你、你知道不?”
二姨没有正面回答月圆,她好像在努力掩饰着什么:“你婆婆身体一直不好,国梁小时候吃过我的奶水,我带过他一年多咧!”
“那他、那他……”月圆想继续说下去,二姨却打断她的话说:“二姨甚也不知道,二姨也不想知道,不稀罕说这些。”
月圆猜测,二姨根本不是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什么也不知道,二姨只是不想说、不想戳穿什么,毕竟床上躺着的是她的姐姐,她还要面对的是她的姐夫和外甥。
二姨在冯家住了几天后,家里捎来信儿说有事情要她回去。二姨有点为难,问月圆怎么办。月圆说:“二姨你回去吧,多住几天再来也没事,我能行的。不用怕,国梁和他爸回来,我也不会乱说话的,我心里有数。”
二姨道:“姨倒是不担心他们父子,姨是怕你一个女人在家孤单咧!”
月圆说:“其实我早习惯了,没事的。”这样说着,拿出些零用钱来给二姨,“二姨,我手里也没多少钱,这一点点钱你到城里看能买甚就买些甚带回去吧,进一回城,不用空手回去,给人们笑话咧。”
二姨推辞着,说了句:“多好的个人儿咧!”却是禁不住两眼热乎乎地流出了泪水。
二姨走了,月圆独自留在家里伺候婆婆。
月圆觉得见不到冯家父子,不仅耳目清净,而且心平气和、自自在在。婆婆的病情一直很稳定,什么时候翻身、什么时候喂饭、什么时候会大小便,月圆早已熟记在心,耽误不了的。冯家父子在家的时候,她要想着怎么应对他们;冯家父子不在,她的精神世界和思维空间好像一下子放宽了、晴朗了,让她的身心难得地体会着一种少有的轻松和快意。
这天,一大早起来,月圆就感到心里涌动着一股无缘无故的愉悦。该忙的都忙完了,她甚至还对着瘫痪的婆婆唱起了流传民间的秧歌段子,先唱了一段《死活跟上哥哥走》:“天上的云彩往西游,看下的对象成不喽,哪怕吃糠咽苦菜,死活跟上哥哥走……”她觉得有些伤感,又换了一个段子:“妹子跟工哥盖房,汗水跟上泥水淌;有难妹跟哥哥挡,有福妹跟哥哥享……”婆婆听不见,但是婆婆可能感觉到了她的快乐,那双呆滞的眼睛里竟焕发出一些神采,甚至还能看出丝丝笑意。已是下午时分,她朝里关好院门,然后上楼,在房间里看完两集她喜欢看的电视剧,觉得身体有些慵懒,便想洗个澡清爽清爽,想洗就洗,现在是自己说了算。洗完澡,果然觉得浑身清爽爽的,忽又想打扮打扮自己。多少日子以来她愁眉不展懒得打扮,今天怎么会有这样难得的好心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楼上已经看不到太阳了。太阳大概快要落山了吧,窗外的院子里充满了柔和的黄色,那是黄昏给人的意境吗?隐约传来几声叫卖醋溜膏子的吆喝,她的神经不禁敏感地一动。想当初吃斌武家醋溜膏子的那份贪婪模样,她忍不住悄悄地笑了。可是,进城这么长时间,那东西还真没再吃过。
月圆想买一些醋溜膏子来吃。
吆喝声渐渐地近了,月圆的心猛然一阵剧烈地跳动,忙又侧耳仔细去听,这声音好熟悉好熟悉,分明是斌武那唱《金水桥》的嗓音嘛!惊喜之下,月圆穿着拖鞋就跑下楼直奔院门。她在院门口探着身子左顾右盼,就看到街的那边,一个后生抱着个黑瓷罐子边走边吆喝,还四处打看:“醋溜膏子来,又甜又酸的醋溜膏子来——”
那不是斌武是谁?
那分明就是个要命的斌武!
“斌啊——”月圆唤了一声,泪水已夺眶而出。
吆喝声戛然而止。斌武的头迅疾转过来,他呆呆地盯着月圆,忽而抱着罐子飞跑过来。
月圆一把将斌武拉进院子,然后把门朝里上了锁。转身又怕斌武跑了似的,拉紧斌武的手上楼来。
“斌啊,你怎来了,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斌武嘿嘿嘿笑着:“我、我给你送醋溜膏子和酸梅糖。”
斌武的脸被风吹得、被日晒得变黑了,但却显得棱角分明;斌武的身子看上去也是很壮、很瓷实的,英英武武的样子。
月圆莞着心里无比地高兴。
“斌啊,我天天都想你、梦你,你怎才来看我!”月圆边说边握着空拳在斌武的胸上轻轻地捶打。斌武只是个无声地笑,又张眼看着房里。月圆知道他是担心房里还有别人呢,索性就伸开双臂,轻轻一跳,搂住了他的脖子。斌武被迫低头,却就近距离俯视着月圆姣好的脸。
斌武说:“快放开、放开,你是人家的媳妇子!”
月圆撒了手,就势推了斌武一把,把斌武推坐在沙发里,说:“还是那股子样儿,谁也不在,就我一个人,你怕甚咧嘛!”
斌武略低了头说:“我也只是想你想得不行,来看看你。”
月圆莞尔一笑,说:“这还差不多。”
一边说一边坐在另一只沙发里,隔着茶几打量着斌武,斌武的头发很短也很整齐,是那种“小平头”,斌武穿了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脚上分明蹬了一双崭新的皮鞋。月圆禁不住窃窃地笑了,说:“斌你好像个文化人咧,等等我送你一身西装,穿上可就更像了。”
斌武低头瞅瞅自己的装束,说:“我是怕你们城里人小看才这样穿。”
月圆一努嘴说:“我不是城里人,我才不要当这龌龊城里人咧!”
斌武显得有些突兀地问:“你嫁了城里,你不是城里人,你能是何地儿的人?”
月圆说:“我就是吃醋溜膏子、吃酸枣、吃酸梅糖的咱三十里桃花峡的山里人!”
斌武说:“是好、是好、是就好,还是咱们那里好!”
月圆见他这样说着话脸都红了,想到斌武还是那个斌武,让人瞅着顺眼、说着顺心、靠着放心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把一只光脚从拖鞋里抽出来,不轻不重地踢着蹭着斌武的腿。斌武立刻就显出一副手忙脚乱惊慌失措的样子缩腿躲避着。惹得月圆好开心地笑了一回,才想起来问他这一年多是怎么过的。斌武的脸上就露出些许得意来,斌武告诉月圆,羊群和牛群都壮大了。因为是野外放养的,投工多些,但成本就降低了。现在人们喜欢吃个“绿色食品”,这样养成的牛和羊就是真正的绿色食品。外地来购羊和牛的商贩十分喜欢,在汾阳城也有市场,城里进山来采购的客户也不少,这牛和羊的价格也就上去了。今年赚了不少。
月圆问:“不少是多少?”
斌武支支吾吾不想说,却道:“赚回来的又投资进去了。”
月圆说:“还舍不得说咧,鬼人鬼心眼!”
斌武说:“不是不是,我得仔细算算才能说准。”
月圆说:“不用算也不用说了。你就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斌武的脸上掠过一抹自得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