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把式一直引以为自豪的是他娶了汾阳城里的女人为妻。
霍把式就是霍斌武的父亲。霍家人脉不旺,三代单传。单传到霍把式这里,霍把式就想有所突破,多生几个孩子。霍把式本名霍继业,只是因为他早年常跟着父亲外出打把式卖艺兼销售野生药材、自制跌打损伤药膏和山货等,人们就称他为霍把式。霍把式不喜欢这个称呼,但是人们非得这么叫,他也没办法,心里却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的。那时,他那位知情达理的老丈母娘还在世。他有了什么不痛快的事都喜欢在老丈母娘那里念叨念叨。他说:“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们,他们竟然给咱叫了个霍把式的外号!”
老丈母娘盘腿坐在土炕上,端起汾阳人称的茶盅盅喝了一口“圪枝茶”说:“这不是赖话。咱汾阳人的话里有句‘是个把式’的说法,说你做个什么做得好,就说‘是个把式’;说你做个什么做得不好,就说你‘臭把式’‘烂把式’。你说,他们唤你霍把式是夸你,还是贬你?”霍把式仔细琢磨过老丈母娘的话,认为挺有道理。大家赋予的这个“霍把式”绰号,不一定是夸他。但是,起码不是贬他。这样,他才有奈无奈渐渐接受了这个称谓。虽然如此,他在说话的时候,却是喜欢把自己的大名报出来的,好像怕别人把他的真名实姓忘了似的。最常说的是“我霍继业”怎么怎么。还有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是,人们私下里说,霍把式的祖上是强盗沟的草寇,后来才改邪归正在下白彪岭落户的。那会儿霍把式年轻气盛,为此曾经破口大骂过别人,乃至把上衣一摔,露出一身的腱子肉,意欲行凶。
别人就说:“你瞅你现在这样儿,不是强盗也像个强盗啦!”
这样一说,霍把式就嘿嘿乐了,说:“失态、失态,是我霍继业失态了!其实你们也不用瞎说,我们老霍家是出过霍元甲这样的人物的,虽然我霍继业没弄清楚霍元甲是不是我霍家的祖先,但是我听我家老辈子人说,我霍家是镇守彪岭关的武将,要不我这一身武功是从哪里来的?我老子又为甚给我取名霍继业?难道会要我继承当强盗的业?绝对不是的。是要我传承武术世家习武之风、继续为国家镇守边关的大事大业咧!”
别人说:“连自家的祖宗都弄不清,还镇守边关咧,就守你家的猪窝、兔窝吧。”
霍把式意识到是自己说话有误,让别人钻了空子;其实,直接说自己家就是霍元甲的后裔,别人他信不信又能怎样。霍把式有股子犟驴脾气,错了也不承认:“你给老子说说,你家的祖宗是猴变的还是狗变的?不服气,你来,来和我霍继业过几招儿,收拾得你狗日的又屙又尿球拖地!”
别人知道霍把式的秉性,又怕他犯浑,也就哼哼哈哈应付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了事。
霍把式最喜欢谈论的就是他老霍家的武功。
霍把式说他爷爷那会儿,村人想要见识见识他爷爷的武功,经常以言挑衅。赶上那天在村外的龙天庙上唱戏,他爷爷走进戏场的时候,人们便缠着他爷爷,要他爷爷露露身手。他爷爷却不动神色,也不作声儿,见场边有一只约六七百斤的石碌碡,这便暗暗运气,忽而抬脚蹬去,那石碌碡骨碌碌向前滚去,惊得人们四处躲避,他爷爷怕人们躲避不及,被石碌碡压伤,飞身上去,抬脚一踩,那石碌碡竟入地三分,生根一般,不再动弹。
汾阳地界的乡下和山庄称父亲为“大”或者“大大”,别人又问:“反正我们也没有见过你爷爷,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吧。你怎不说说你大咧?你大,我们可都见过的。”
霍把式道:“我霍继业的大乃称雄一世的英雄豪杰!你们见过我大,怕是没见过我大的真功夫咧!我大有一回去当铺应聘保镖,铺主要试我大的功力,我大抬掌击墙,那墙就裂开一指宽的缝隙。”
人们不大相信霍把式的话,说:“我们都没听说过,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就瞎编排吧。”
霍把式说:“不信就到我霍继业的院里耍耍我的石锁,能耍过一个回合,我拜你为师。”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嘀咕:“耍去耍去,累得你狗日的屙下一裤裆!”
其实霍把式是有些真功夫的。他的功夫有个特点,那就是“两快”,一是出手快,二是跑得快。很久以前,上白彪岭和下白彪岭再起纷争,矛盾冲突直到发生两村械斗。霍把式赤手空拳上阵,拉开架势闪跃腾挪、上蹿下跳,上白彪岭三五个后生都不能将他捉拿。让他感到悲哀的是,这似乎进一步证明了他家祖上是强盗沟的强盗,因为强盗一般都是出手快、跑得快的草上飞。相里彦章深知霍把式的悲哀,但相里彦章很会宽慰人的。相里彦章说:“要证明这一点,还要看你霍把式怎样做人;你不是个坏人、不是个强盗,那你祖上就真是强盗又怎么样?朱元璋当年还当过叫花子,韩信原来还钻过别人的裤裆咧!”
霍把式认为相里彦章的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
霍把式说:“我霍继业就爱听你这样有学问的人说话,听得心里舒坦、熨帖!”
相里彦章嘴上笑了笑,心里却说:“你霍把式是吊死鬼抹香粉——死要面子,你爱听个甚样儿的话,我还不清楚?”
霍把式确实不是个坏人,更不具备强盗的特质。他其实为人厚道,干活勤快、肯出力,从不偷奸耍滑。只是嘴上爱吹一点点牛皮,遇事喜欢较真儿罢了。时间久了,也就很少有人再纠缠他家祖上是不是强盗的话题了。
霍把式打小就很懂事,做事情也认真,也实在,村里人都说他是个“好孩儿”。那时候,他跟着父亲走江湖、耍把式卖艺,常常把自己身上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是从来没有喊叫过一声疼痛,也不曾抱怨过什么。他父亲曾经看着他的伤痕说:“像个男人,有一副猪皮狗骨头咧!”年纪不大的霍把式说:“大大不用心疼我,为了生活,咱不怕!”一句话说得他父亲两眼湿润心里隐隐作痛。当时,汾阳城里的钟楼、鼓楼还在。鼓楼前面有个面积不小的空场地,像个小广场一样。霍家父子在靠边地带打开场子以耍把式卖艺招揽顾客,卖些药材或者瓜桃李果等山货。耍把式卖艺最费鞋子,鞋面儿烂了、破了还能凑乎,可是鞋帮鞋底开了口子就不能将就了。马路牙上边的人行道边缘有个修鞋的小摊,修鞋的师傅年约六十多岁,小儿麻痹落下残疾,走路时左右摇摆,幅度很大。他姓范,人们叫他范拐拐。霍家父子表演完一场,鞋子坏了,霍把式就钻出人群来到范拐拐鞋摊前,请范拐拐修鞋。霍把式赤裸着上身,身上的泥土遮不住红的新伤、黑的旧痕。范拐拐总是心疼地问他疼不疼。他往往是笑着摇头,也不多说话。范拐拐手艺好,出手也快。给霍把式修完鞋,也不要钱,只是说把身上抹点药水、抹点药水吧。霍把式答应着,猴儿似的钻进人群继续表演去了。范拐拐看着他的背影,常说的一句话是“挣俩钱比吃屎都难”!再后来,霍把式拿鞋去修的时候,正赶上范拐拐的女儿俏孥儿来给范拐拐送饭。俏孥儿长得很好看,皮肤白白的,嘴唇红红的,眼眸黑黑的。穿着也都是手工缝制的衣裳,朴素大方,却显得干干净净。霍把式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年轻女子却是不敢正面多看几眼的,尤其是像见了俏孥儿这样他认为十分好看的女子。不敢看,却总是忍不住偷偷地看一眼人家,赶忙躲开;躲开了,却是不甘心,又偷偷地看。范拐拐见他这般腼腆模样,就认定他是个本分孩子了。他笑了笑对俏孥儿说:“这是我和你说过的桃花峡下白彪岭老霍家的,你该叫人家哥哥咧。”俏孥儿嘴儿也甜,顺着范拐拐的尾音就唤了声:“哥哥。”随即又问:“哎哟,哥哥,这身上怎伤成个这样?”
霍把式大红了脸,低着头说:“没事没事,我猪皮狗骨头。”
俏孥儿笑了一下,眼睛里却充满了关切的神情:“疼咧吧?”
范拐拐说:“蠢女子,那能不疼?快把紫药水给抹上吧。”
霍把式万万没有想到,俏孥儿果然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紫药水来:“我还说我爸让我捎紫药水来做甚?原来是给你用的呀。给、给,快抹上吧。”
范拐拐说:“看你这孩儿,尽是后背上的,他怎抹咧,你给他抹抹吧。”
俏孥儿很大方的,果然就要给抹。霍把式却躲躲闪闪的,脸红得厉害、心跳得厉害。又听见他父亲在那边叫唤,就起身要走,却听见范拐拐吩咐俏孥儿:“让你去帮助他们表演、圆场,你敢不敢?”
俏孥儿说:“有个甚不敢?”说着就跟着霍把式钻进人群。
也许是因为有范拐拐的女儿在场,霍把式表演起来愈发卖力,引得围观的人一片喝彩。表演到紧要关头的时候,俏孥儿平端了个平常由霍把式端着的铜锣,走到围观的人们面前收些小钱,然后又伯伯婶婶大哥大嫂地召唤着人们来购买霍家父子带来的山货。小嘴儿一张,那词儿就像糖葫芦,甜甜的、纯纯的、脆脆的:“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们的这些稀罕山货、治伤膏药,拍过洋片儿、登过报纸、做过广告,有病的治病,没病的健身;老人用了上房揭瓦,小孩儿用了下河抓鳖……”人们在买些东西的时候,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说这是哪儿的个女女?真会吆喝;就凭这女女,不想买东西也是要买一些的。
霍把式的父亲也被俏孥儿吸引住了,一个劲儿问霍把式缘由。霍把式把事情的原委向他的父亲讲述明白后,主动辩白了一句:“可不是我要她来的!”
霍把式的父亲说:“你要人家来,人家还不一定来咧!哎呀,真是个好苗苗。”
霍把式没有继续父亲的话题,却独说独道:“我瞅他们不像个父女,倒像是爷爷和孙女,那钉鞋的老眉老眼的。”
霍把式的父亲一巴掌拍在霍把式的裸背上:“胡说八道甚咧你!”
霍把式疼得龇了一下牙,扭头看看父亲也没有恼怪他的意思,心里释然了许多。到收摊的时候,霍把式的父亲吩咐霍把式:“今儿你帮你范伯伯收摊,把那些钉鞋的机子、箱子都给送回家去。”霍把式愉悦地点着头说:“我去、我去。”
霍把式父子帮助范拐拐收拾完东西的时候,范拐拐却邀请他们到家里坐坐。霍把式的父亲说:“这怎么好意思咧,你行动不便,我们帮你一把,实在是应该的。你看你这么仁义,还让俏孥儿帮助我们,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感激,再去家里讨扰就是不懂礼数啦!”
范拐拐说:“言重啦、言重啦!你们隔三差五在这里摆摊,我又一年四季在这里钉鞋,也算是老相识了,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咱汾阳人讲究的就是这个咧。到我家,喝些热茶解解乏,晚上咱哥儿俩抿上两盅酒,多好咧!”
霍家父子推辞不过,就随着范家父女回家来。
范拐拐的老伴本来就是个精明干练的女人,见父女俩领回父子俩来,又听范拐拐说这就是他常说起的霍家父子,那股子高兴劲儿立马就显露出来了。忙前忙后,端茶倒水的,又有她家女儿默契配合,很快就把饭菜也收拾停当了。霍家父子又是一番推辞,又是一番客气,终是盛情难却。霍把式的父亲就从兜里掏出些零钱来说:“来得匆忙,也没给大哥大嫂买点见面礼,你家俏孥儿今天还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们却就又吃又喝的,我这真是愈老愈不懂个人情了,用这些零钱遮遮面子吧!”
范拐拐的老伴说:“你瞅你,你都叫我们大哥大嫂了,还破这费做甚,见外了不是?”
霍把式的父亲说:“瓜子不饱是人(仁)心,你们要是不收,我们可是真没脸留下来吃饭啦。”
范拐拐对老伴说:“先收下、收下,不收下就留不住个他。”
霍家父子这才留下来吃饭。
霍把式的父亲很喜欢俏孥儿,问说:“俏孥儿,今天在场子里说的那些话可真好咧,好多人是冲着你那些说讲才留住脚看表演、买咱的山货的。”
俏孥儿说:“那有个甚,我常在城街上看别人耍把式,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就记住了、学会了,今儿还就用上了。”
霍把式的父亲说:“人都说,汾阳女的们说话好听,我听这俏孥儿说话就心里舒服。再看俏孥儿长得这样灵眉俊眼的,就打心眼里暖和、稀罕、喜欢咧!”
范拐拐的老伴插话说:“那好啊,你喜欢,就让俏孥儿给你当儿媳妇吧。”
霍把式的父亲赶忙摆手:“不行不行,老嫂子这话还要把我吓死咧!我家继业这货,做活计受苦还行,没有别的本事;跟上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了,也没个长进。哪能让俏孥儿跟上他活受罪!”
范拐拐的老伴很会说话:“看他大把话说的!我第一眼见继业这孩儿就觉得亲疙瘩瘩的。长得虎头虎脑,宽眉大眼。站有站相,坐有坐样儿,见喽人勤勤礼礼,怕是随了你两口子的体面了。老话说‘养孩儿不用多,灵丹要一颗’,你两口子熬磨得值当的。这可就是养下明珠跟上沾光,养下一窝跟上馕糠。”
霍把式的父亲嘴笨些,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对答,只是暗暗佩服范拐拐的老伴说话巧妙。
范拐拐不想让他显得尴尬,对老伴说:“你那个儿抹上油油的嘴嘴,说起来就没个完,咱们问问继业,看继业愿意不愿意?”
那时霍把式还不太懂得男女婚姻事宜,心里一冲动,立马抢话说:“我愿意!”
大家哈哈哈都笑了,只有俏孥儿脸上一暖一红,用小拳头捶了一下霍把式,然后害羞地跑出屋去。
吃过了饭,霍家父子要赶回桃花峡。
范拐拐问:“明天还来不?”
霍把式的父亲说:“这个月就不远走了,就在咱城里舞咧。”
范拐拐说:“那就住下吧,省得来回跑,我那间房子空着咧,就给你们父子落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