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农历九月初九,是昌宁镇集会的日期。
汾阳人称为赶会。口头语是这样说的:×××有会咧。
昌宁镇一会三天,天天白天集会,晚上唱大戏。
集会的前一天晚上,斌文从煤窑上回来,先来到了父母居住的窑洞。斌文说:“大大,告给斌武,再不敢和钱福顺家三孥子处对象了,也再不敢去上白彪岭瞎折腾了!”
霍把式问了一个字:“怎?”
斌文说:“黑矿长今儿吼住我和我姐夫说了,斌武再要是瞎折腾,就不要我和我姐夫在煤窑上干了,还要扣我们三个月的工钱。”
霍把式气恼地说:“打猫伤着狗了,与他球相干!”
斌文说:“黑矿长是月圆的舅舅咧!”
霍把式说:“你去告斌武的,你又不是没口?”
斌文说:“二斌不听我的,还是大大去告吧。”
霍把式说:“老子就不告,你爱告不告!”
俏孥儿见父子俩说不到一块去,就出面调和:“我告二斌吧、我告吧,瞅这事情弄的,怎么还越弄越乱糟糟的了咧……”
斌文不知道父母的心里有多么难,斌文也不为斌武的婚事操那份闲心,斌文说:“听妈妈的、听妈妈的,妈妈去告就合适,怎也合适!”
霍把式一巴掌拍在炕上:“没心没肺的货,再给老子说一句‘怎也合适’!”
斌文有斌文的幽默,斌文见霍把式不高兴了,他就往门外跑去,却又转回头来:“就是怎也合适、怎也合适……”
霍把式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拿起个枕头来砸向斌文:“活气宝,闹、闹你妈的屄咧!”
一言既出,惹得俏孥儿扑哧笑了起来,笑起来收不住,笑得霍把式目瞪口呆、笑得眼里有了泪花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说:“你、你个老龌龊,你乃是骂谁?我就是斌文的妈咧!”
霍把式恍然醒悟,脸上有些挂不住,嘟嘟囔囔:“喝上水银啦?笑、笑、笑,不就是说错句话?”
霍把式没有想到,不过就是相里彦章为霍家向钱家提了回亲,不过就是斌武去上白彪岭找了一回月圆这么正常的事情,竟然就能惹得这钱福顺像疯狗一样不依不饶地咬人。
昌宁镇集会的第一天,霍把式照例来到镇上卖醋溜膏子和酸梅糖,还有自制的跌打损伤药膏。他把卖醋溜膏子和酸梅糖及药膏的地摊儿选在戏场里。戏场里白天不唱戏,许多商贩把货摊设在场子里,吃的、用的、玩耍的,各色各样应有尽有。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的需求不一样了,这里的东西便也不易察觉地有了变化。比方说布匹,以前多是棉布、涤纶、的确良,人们扯了裁剪缝制衣服,现在却大多是卖成衣的。卖布匹的少了,裁缝也不出来摆摊了。大人小孩来了一试衣,讨价还价一番,买卖或成或不成,就又各自忙各自地去了。只有各种腔调的吆喝依然是此起彼伏,烘托着集会的热闹气氛。有那图省事的主儿,竟是在货摊上安置了小喇叭,事先录好了吆喝内容,一开电门,那吆喝就一遍一遍地吸引着来赶会的人们。霍把式摆地摊很少吆喝,因为他知道他的货物不吆喝也是不愁出手的。他所以选在这个戏场做他的小买卖,是因为早多少年他曾跟着他父亲在这里耍把式卖艺。所以镇里人都知道下白彪岭有个霍把式,单掌能劈断六块手工制作的砖。在这里他能体会到一种曾经的荣耀和现在拥有人缘的温暖。戏场所在的位置是昌宁镇的中心地带,原来还有古戏台,后来镇政府拆了古戏台,却按照古戏台的样子扩大了三倍,仿古重建了新的戏台,台口两边的柱子上书了一副对联:“借古论今教化众生知伦理,以假为真规劝世人明是非”。台口里左右还有两根台柱子,也有一副对联,写的却是:“看场戏忙里偷闲能知千古事,听段唱乐中寓教胜读十年书”。霍把式选择戏台下正中的位置设摊儿,他一到场,先抱着两个瓷罐子站在台前,仰头,朗朗有声念着那两副对联。感觉有人围在了他的身边,他开始啧啧称道:“啧啧,这话说得地道、有文化、有水平!”这样表现一番,他才转过身子,背靠戏台卖他的醋溜膏子。这时候,总有些上年岁的人过来与他聊天,说一些他当年的风采和如今的英雄暮年,也说霍家的醋溜膏子货真价实的话。说现在的人们会享受,喝酒吃饭前,都会要一小碟醋溜膏子,边喝酒吃肉,边就着吃些醋溜膏子或酸梅糖。为什么呢?有那懂得些中医药理的乡野村夫讲,这东西可降低胆固醇,缓解心绞痛发作,能预防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能祛痰、止咳、平喘和治疗慢性气管炎;能治疗胃炎、结肠炎和十二指肠溃疡,对烧伤、烫伤、刀烧、冻伤都有治疗作用,甚至对妇女宫颈糜烂也有疗效。为的是开胸健胃解酒养肝。如今,昌宁镇上的饭馆里也兴起了这个,许多客人还点名要老霍家的醋溜膏子,这是个令霍把式倍感自豪的事情。你看,两罐子醋溜膏子刚刚到场,就有饭馆老板打发服务员来购买了。随后又陆续来了拿着小瓶小碗的婆娘们,围着霍把式叽叽喳喳的,说家里也有自家做好的醋溜膏子,可大人小孩就非得要吃老霍家的。说着又问霍把式是怎么熬制的,难道还有甚的诀窍?霍把式笑呵呵的,只说真材实料别舍不得放,熬到时间,存到时间就好了。
人们很自然地就把霍把式围在了中间,让霍把式感觉像是大牌演员走下台来,受到了观众的热情拥戴。
这样的感觉美妙极了。
霍把式这边正热闹着、美妙着。却听头顶有个声音阴阳怪气地问:“喂、喂、喂,这醋溜膏子里没掺假吧?”
霍把式听不得这般刺耳的话,一抬头,一瞪眼,却看清了说话者竟然是上白彪岭的钱福顺支书。霍把式赶忙换了副笑脸:“哎哟,是钱支书驾到了呀。呵呵呵,钱支书怎跑到戏台上去了,快不用说这玩笑话,我霍继业的东西一向是货真价实,甚时候掺过假?你下台来吧、下来吧,来来,你弄上些回去吃,不收你一分钱的。”
钱福顺蹲在戏台口:“甚球的话,你敢要祖爷下台?祖爷们当了二三十年村干部了,你说下台就能下台?”
霍把式保持着温和的态度,说:“哎呀,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咱们谁和谁咧,这样吧,你就在台上,我给你送上去吧。”
钱福顺一摆手:“祖爷不稀罕这黏黏糊糊的东西,还怕打了牙、伤了胃咧。”
霍把式听钱福顺一口一个“祖爷”地说话,心里早已窝了火儿,但想到斌武和月圆的事情,他还是压着火儿说话:“没事的、没事的,不打牙,更不伤胃,强身健体咧。”
钱福顺的脸色却阴沉下来,他表现得很不耐烦地说道:“去去去,没啦那大闲工夫和你说这些焉球没蛋的话。我只警告你,看管好你家那不要脸的二斌子,少勾引我家三孥子!再敢往我上白彪岭跑,操心我把他的肉脑袋打成筛子!”
钱福顺先就把话挑明了。既然已经挑明了话,霍把式也就不再躲躲闪闪,他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欺负了的,况且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由得恼火起来:“你那蹲在个台上是唱红脸,还是唱黑脸?是武生还是丑角子?有话说话,有理讲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动不动就要打人,没王法啦?究竟为了个甚?你说说清楚。”
“说甚清楚?你比谁也清楚!茅子里嗑瓜子,亏你们能张开那臭口!害得祖爷们把相里彦章都得罪了!”
“姓钱的,你这是黑间偷柿子,专拣软的捏咧?你当谁的祖爷?”霍把式提高了嗓门,手指指了指那副对联,“你知不知个伦理、明不明个是非?”
钱福顺说:“哟哟哟,你认得几个字,还老鼠跌进书堆里,和祖爷们咬文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