斌文一直在吃药,却是一直不见效果。
相里彦章说,斌武也不小啦,在斌武身上做文章吧。
霍把式老两口积极行动起来,四处托人给斌武说媒。
斌武却是一头犟驴,任凭谁家女子都不见。问他究竟要怎么样?他只有一句话:“不要你们管!”
“不要老子管,谁还能管你!”霍把式气得跳脚大骂。
斌武的脾气却比他还大,被骂急了,挥着个羊鞭到处甩,举着个羊铲满院子乱捅。
他这究竟是要干什么、要干什么吗?
霍把式的老伴俏孥儿知道斌武听他嫂子桃花的话,就吩咐桃花问问斌武的心思。
桃花对婆婆说,不用问了,她知道斌武心里的小九九,斌武是看中上白彪岭钱福顺家的三女儿月圆了。
婆婆说,月圆那女子的确是不赖,可这不是个与咱家有缘的婚姻,早就告过斌武,这不行不行,他怎还是死牛咬不烂!
桃花不知道该怎样对答婆婆的话,婆婆却说只顾问问斌武,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好劝劝他。
桃花点头应允。
隔两天,桃花向婆婆回话说,斌武一口咬定除非上白彪岭的月圆,谁也不要!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他连半句松口的话也没有。
对于霍把式老两口来说这真是个天大的难题。
正是蔬菜成熟的季节,霍把式和俏孥儿提了两篮子院子里摘的新鲜蔬菜双双来到相里彦章家。
俏孥儿和相里彦章的老伴在里间商量,霍把式则和相里彦章在外间谈话,内容只有一个:为斌武去上白彪岭钱家提亲。
相里彦章认为,霍家和钱家攀亲,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霍把式都快给相里彦章下跪了,说:“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你也得给我老霍家把这亲提了,下白彪岭除了你,谁还能跨过钱福顺家的门槛子?”
相里彦章和钱福顺有些老交情,但相里彦章从骨子里看不起钱福顺这种人,尤其厌恶这种人的所作所为。钱福顺带人打砸龙天庙的时候,正是相里彦章在下白彪岭担任支书期间。他是懂得这座庙宇的价值的,可当时的形势就是那么个形势,他也没有能力阻止。只是眼睁睁看着这样一座庙宇变成废墟,虽然痛心疾首,却是无可奈何。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暗自告诫自己,决不能和钱福顺这种人打交道。此后,多少年过去了,相里彦章偶尔见了钱福顺,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并不多说什么;遇上有人在他面前说起钱福顺,他也只是在心里做个评价,也不说出口来。钱福顺这种人不值得他说,他认为说钱福顺等于是浪费唾沫。现在,霍把式却要让他去钱福顺家提亲,这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霍把式不太清楚钱福顺在相里彦章心目中是个怎样的龌龊形象,却是固执地认为钱福顺再怎么霸道,也是要给相里彦章些面子的。也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才来求相里彦章。但是,相里彦章更清楚的是钱福顺一贯为人处世的态度,让他去提亲,不过就是跑跑腿,这个能够做到;他所以不答应去做,除了不愿意和钱福顺这种人打交道这个原因,更因为他觉得这桩婚姻根本就是不可能成的事情。成不了也倒罢了,怕就怕这钱福顺不给面子,让他进门容易出门难!要命的是,这婚姻大事也不是给不给面子就能成的呀!
霍把式说:“二斌和他家孥子早就好上了,俩孩儿也对劲儿,你看他们俩一人手上戴一个山桃链链,那都是二斌编的咧,二斌舍不得给人,却给了那孥子。那就是个定情物咧,你说不是?咱这就是成人之美,也不是硬往一搭里捏,你怎就不能去给提提这门亲?”
相里彦章说:“我知道,我知道得比你还早,今年十五的时候,孩儿们还去请灯来,请的又是红绿色的灯。可这事情能由得了孩儿们,钱福顺那货色难斗打咧!”
霍把式说:“驴不喝水强按头,他再怎么难斗打也斗打不过你咧。”
相里彦章苦笑:“斗不过我?斗不过,不还是在我手里把龙天庙砸了?唉,想起这事情,我这心里就不舒坦!”
霍把式:“过去多少年的事了,你就不用再提那了,谁年轻的时候还没两天张狂?现在,人家也是多年的村干部了,或许这想的和做的就不一样了。”
相里彦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
霍把式:“你去给咱跑跑吧,没准儿还一说就成咧。”
相里彦章:“想得美!”
霍把式:“你不害我霍继业恓惶?哥哥长哥哥短唤了你这些年了,你就忍心让我家当个骡子家呀!”
相里彦章仍然很为难,说:“哎呀,你这是打的鸭子上架咧,我说不行,你还偏要牛头八怪地说行。”
霍把式说:“你就没去,怎能断定说不行?你去了,把这事情挑明了,看看他钱家是怎说咧嘛!”
相里彦章说:“咱惹不起上白彪岭,咱能躲得起嘛;你倒躲也不躲了,知道是个两头尖的枣核,却偏要往喉咙里咽。”
“能躲我霍继业还不躲?可我现在是躲不开了呀!我家这二龌龊你又不是不知道,宁折不圪溜(弯曲)。咱就当是去他钱家试验咧,试试再说行不行。”
看霍把式这般求爷爷告奶奶的样子,相里彦章为难了半天,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说:“你要试验,也不能让我当牺牲品嘛!我看这样吧,你不是和昌宁镇开虹鳟鱼场的老周惯熟?老周是钱福顺的大亲家,让老周去提亲、去做这个试验,我看钱福顺是会给面子的,起码不能把他亲家扫地出门的吧。”
一说老周,霍把式就一口否定:“让老周去?你知道老周是个甚货色,早几年就是他卖给斌文‘一顺顺’鞋来,害得人们说我斌文‘怎也合适’,让他去提亲?那是靠小姨子养孩儿、靠屁吹火,不顶事、不顶事!”
“输喽钱拾狗粪,甚是甚,”相里彦章说,“他们毕竟是亲家,亲家和亲家之间好说话。”
“好说话?这是你这样认为咧。我清楚老周,老周早给钱福顺整治得放屁还要寻个没人处,”霍把式说,“他好说话还不如你会说话起作用。我就求你啦,你是应承也得应承,不应承也得应承。我霍继业这样说话就和给你跪下一样啦,你还要我磕头?”
话说到这份上,相里彦章被霍把式逼到了左右为难的境地。这时候,他的老伴和俏孥儿双双从里间出来。也不知道,这俏孥儿是用怎样的花言巧语说动相里彦章的老伴的。相里彦章的老伴对相里彦章说:“为了孩儿们的好事情,跑一趟吧,成与不成,尽到心再说。没准儿,这桩好事还就真成了咧,咱吃他二斌子妈大蒸的石锁子大的媒人馒头。”
媒人馒头是婚事成了之后,男方、女方为感谢媒人而送给媒人的白面馒头。
相里彦章说:“还吃媒人馒头咧?我看不吃钱家的闭门羹就不赖啦!”
相里彦章的老伴说:“我和你一齐去。要吃闭门羹,咱一起吃。你不用怕丢面子,你的面子值钱,我们的面子也不是烂纸呀!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成人之美,他钱家也不是甚高门大户,不至于就把咱们扫地出门吧?”
相里彦章听着老伴说话,却瞅着俏孥儿笑了:“俏孥儿你厉害啊,一张巧嘴嘴活说溜道,把我老婆家也给拉下水啦。”
俏孥儿说:“瞅他伯伯说的呀,哪里是我活说溜道,是我这老嫂子体谅我们的苦处咧嘛。”
相里彦章:“倒是我不体谅了?”
霍把式和俏孥儿赶忙说:“不是、不是……”
相里彦章终于松了口,霍把式和俏孥儿很感激地说:“今儿到我家吃饭吧。”
相里彦章说:“算了吧,等事情弄成了,我老两口子吃你家的八八席去。”
钱福顺家的院子是上白彪岭最大、最好的。二进院格局,却是把二门拆了,就显得很宽敞。正房六间,有穿廊,房顶铺瓦,一出水,左右两排侧房,看上去也是很宽敞的。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加之门窗都上了新漆,亮瓦瓦的,靠墙又生长着许多树木,这就让人觉得很绿色、很清静、很温馨的。院墙是砖砌的,院门很宽大,可以开进去小四轮车,两扇院门是老松木打制的,感觉很厚实。门楣上还镶了一块旧匾,不知是何人何时书写,内容为:渔樵耕读。
相里彦章和老伴一起走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心里就想,这钱福顺还是很会过日子的呢。院子里靠墙的两棵树中间搭了一座狗窝,一条长铁链一头系在窝旁的树干上,一头拴了一条大狼狗。狼狗很凶恶,一见有陌生人来就张牙舞爪地狂吠。让相里彦章忽地想起了当年钱福顺在龙天庙搞破坏时的慷慨激昂,却又理智地琢磨,今天不能提这个事,提起来会让自己不高兴、会让钱福顺难堪;这种情况下,难免会相互说些不中听的话,又怎么完成霍把式交办的这个并不光荣却很艰巨的提亲任务?
在激烈的狗叫声中,钱福顺一边从穿廊下走来,一边呵斥着狼狗:“咬甚呀咬,狗眼看人低,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我相里老哥哥驾到?”这样叫喊着,那大狼狗却就不再狂吠,嘴里发着低声,摇晃着尾巴,像是在欢迎相里彦章老两口。钱福顺满脸笑容,说:“相里老哥、老嫂子,快、快进房里,这狗挣不脱链子的,我白天就拴着它,黑间才放开看家护院。咱快进房里喝茶吧。”
钱福顺家的炕上铺着草绿色的油布,油布上的图案是大红的富贵牡丹,阳光从窗户上照进来,看上去还很新的油布闪闪发亮。他家的炕围子也是刷了油漆,绘了彩色图案的。那图案是分了板块的,像一幅幅定格的视频画面,分别是孙悟空大闹天宫、庆顶珠、校场比武、霸王庄、飞虎山等等。相里彦章和老伴刚刚把屁股跨上炕棱,钱福顺的媳妇郝茹花就笑嘻嘻地把两杯热茶水分别放在他们身边的炕上,说:“一大早我就听见院里树上的喜鹊叫,现在就看见贵人到。”
相里彦章的老伴说:“看人家你呀,真会说咧!哎哟,年纪也不小了,皮肤还是这来白、这来细,真是会保养咧!”
郝茹花最喜欢别人这样夸她,她似乎很感激地瞅了钱福顺一眼,说:“早年那个算命先生就说我有贵妇人相,能嫁个当官的,这不就嫁了钱支书、钱村长了,可是这穷苦命也没改变多少,改变了些,也是跟了人家钱支书赚下的福分。”
大抵是钱福顺不想听郝茹花这样说,便插进一句话来:“骒骡没尾巴,真是寡屄咧,不能说些正经的?”
郝茹花赶紧说:“喔唷,我们也没说甚不正经的嘛,不说啦、不说啦还不行。”